新莽改制 - 理想国的幻灭与绿林赤眉
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秋,长安未央宫承明殿。
王莽朱笔圈定最后一份诏书,烛火在“五均六筦”四字上跳跃:“商贾囤积,物价腾踊,乃民之大害!国家当收其权,平其利,惠泽万民!”殿下,大司徒王邑看着新任命的“五均司市师”名录——洛阳巨贾薛子仲、张长叔赫然在列——心头猛地一沉:富商披上官袍,这“惠民”之策,怕是要成了敲骨吸髓的鞭子!(《汉书·食货志下》:“羲和置命士督五均六斡,郡有数人,皆用富贾…乘传求利,交错天下。”)
1.新官上任:红顶商人的算盘珠子
始建国二年深秋,洛阳城最大的粮商薛子仲府邸张灯结彩。他抚摸着刚刚送到的、绣着“洛阳五均司市师”的簇新官袍,丝绸冰凉滑腻的触感直抵心尖,忍不住对心腹账房嘿嘿一笑:“老李,看见没?这就叫‘朝中有人好办事’!王司徒(王邑)的门路,十万钱打通,值!”
账房老李捻着山羊胡,小眼放光:“东家高瞻远瞩!这‘司市师’可是管着全洛阳城的米粮布帛买卖定价、官府赊贷!往后咱家的买卖……”
“糊涂!”薛子仲佯怒打断,官威十足地挺起肚子,“什么‘咱家买卖’?老夫如今是朝廷命官!这叫‘代天子牧民,平抑物价,惠及苍生’!懂吗?”他压低声音,嘴角却咧到耳根,“不过嘛…这‘平价’定多少,赊贷放给谁,‘损耗’怎么算…嘿嘿,里头的水深着呢!明日挂牌,先拿西市那几家刺头开刀!”
同日,长安东市的“丰泰号”粮行里,曾因王田制焦头烂额的掌柜钱茂,捏着官府新贴的告示,手直哆嗦。告示上“五均”二字下写明:所有重要商品,须按“司市师”每月初一核定的“平价”交易!不得擅自抬价!违者严惩!
“完了!全完了!”钱茂哀嚎一声瘫坐在地,“那洛阳薛扒皮当了官?呸!他家的粮仓老鼠都比别家肥三圈!他能定出‘平价’?肯定往死里压价收咱的粮,再翻倍卖给百姓!这叫‘平抑’?这叫抢劫!”他想起昨日刚高价进的五百石关中粟米,眼前阵阵发黑。
新任长安西市“司市师”张长叔的动作更快。他上任头一天,就带着如狼似虎的差役,以“核查仓储存粮,以备平准”为名,闯入几家平日不太“孝敬”他的米行、布庄。“库房潮湿?哼!粮食布匹损耗如此之大,定是你等保管不善!按律,损耗皆由商户承担!这季度‘平价’嘛……”他弹了弹指甲,报出一个让掌柜们面如死灰的低价。几家店铺当场关门歇业。
长安百姓最初还拍手称快:“朝廷管管奸商也好!”可没过几天,西市街头,提着空米袋的妇人王氏对着空空如也的米店门板嚎啕大哭:“平价粮呢?说好的平价粮呢?家里的娃饿得直啃炕席啊!”旁边蹲着的苦力赵七闷声道:“嫂子别嚎了!平价粮?早被那些‘司市师’老爷的亲信,半夜用大车拉走囤起来啦!等着吧,等‘平价’过期,新价一翻倍,他们再拿出来卖!”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长安的街巷。
警示: 当监管市场的权柄落入贪婪者之手,所谓的“平价惠民”,不过是披着官袍的合法掠夺。权力与资本的媾和,永远是民生最大的噩梦。
2.六筦紧箍:无处可逃的渔网
始建国三年春,王莽“六筦”利刃出鞘,寒光直逼百姓命脉——盐、铁、酒、铸钱、名山大泽资源税以及官办赊贷,悉数纳入国家垄断的铁拳之下。
齐鲁海滨,煮盐为生数百年的盐户老田头,望着被官差贴上封条的海滩和盐灶,老泪纵横。差役头目叉腰呵斥:“朝廷明令!盐乃‘六筦’之首!从今往后,私煮一粒盐,就是死罪!想煮盐?去官盐场当役夫!”
“官盐场?一天干五个时辰,就给三张掺沙的硬饼子!”老田头的儿子田壮攥紧拳头,青筋暴起,“以前咱自家煮盐,虽苦,好歹能换点粮食布匹!现在呢?连活路都掐断了!”周围衣衫褴褛的盐户们沉默着,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
南阳宛城,“赵记铁匠铺”内炉火正红。老铁匠赵大锤挥汗如雨,叮叮当当打着锄头。儿子赵铁柱慌张跑入:“爹!不好了!官府来人了!说以后打铁器,必须去官营铁坊!铁料归官家管,私卖铁器要砍头!”
“放他娘的屁!”赵大锤一锤砸在铁砧上,火星四溅,“老子三代打铁,祖传的手艺!靠这点本事养家糊口!官营?官营那帮老爷会打铁吗?打出来的犁头是泥捏的!锄头没三天就卷刃!”他望着炉火,仿佛看到自家铺子被封,祖传的铁锤被没收,心窝子像被捅了一刀。
更狠的是“五均赊贷”。名义上是官府低息放贷助民,实则是“司市师”敛财的绞索。
青州闹蝗灾,农夫孙老实地里的青苗被啃光。求告无门,他只得咬牙走进县衙旁的“五均赊贷所”。富商出身的赊贷官吴德贵斜眼打量他破旧的衣衫,懒洋洋问:“借钱?行啊!抵押呢?田契?房契?牛?”
孙老实嗫嚅:“大人…小的…小的只有三亩薄田,一家老小指着它活命啊…”
“没抵押?”吴德贵嗤笑,“那就只能算‘信用贷’,月息……五分!”
“五分?!”孙老实如遭雷击,“大人!这…这比黑市印子钱还狠啊!”
“嫌狠?”吴德贵把笔一丢,“那就等着饿死吧!”
孙老实看着门外饿得面黄肌瘦的妻儿,颤抖着手,在借据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他知道,这三亩祖田,怕是保不住了。沉重的债务像毒蛇,缠紧了无数个“孙老实”的脖颈。
警示: 当国家垄断的巨网覆盖所有生路,连挣扎的缝隙都被抹去时,勤劳与技艺便失去了价值。苛政猛于虎,而垄断苛政,尤甚!
3.官商合流:吸血蝙蝠的盛宴
“六筦”的紧箍咒越念越紧,“五均司市师”的权力却如滚雪球般膨胀。朝廷“以商治商”的初衷,彻底沦为笑柄。巨商薛子仲、张长叔之流,身着官袍,手握官印,摇身变成了帝国肌体上最贪婪的吸血蝙蝠。
洛阳薛府后堂,夜宴正酣。薛子仲红光满面,举杯敬向郡守派来的心腹师爷:“张师爷放心!郡守大人要的那批‘平价’军需布帛,包在薛某身上!价格嘛……自然是‘最惠’的!只是漕运辛苦,损耗嘛……按老规矩,两成?”他伸出两根肥短手指。
师爷会意一笑:“薛公办事,大人向来放心!只是绿林山那边闹得凶,大人还需招募乡勇,这兵器铠甲……”
“好说!好说!”薛子仲拍胸脯,“官营铁坊督造使是咱把兄弟!上好的环首刀、札甲,管够!价钱嘛……”两人凑近,压低声音,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声。靠着垄断物资、倒卖批条、谎报损耗、官商勾结,薛子仲的财富像吹气般膨胀。
长安西市的张长叔更绝。他利用“平准”之权,对不顺从的商户课以“奇货囤积居奇”的重罚,直接抄没货物。这些罚没的粮油布匹盐铁,转手就被他挂在自己亲戚开的店铺里,以远高于“平价”的价格出售!
商人钱茂的“丰泰号”也未能幸免。几个衙役凶神恶煞冲进来,指着库房角落几袋有些潮湿的粟米:“胆敢囤积霉变粮食,坑害百姓?按律,罚没充公!店铺封门三日反省!”钱茂看着那几袋只是稍微有点受潮、晾晒就能救回的粮食被粗暴拖走,再看着衙役临走前张长叔管家递来的眼色,瞬间明白了——这是嫌他孝敬的“常例钱”少了!
“这世道…连当个老实商人都没活路了!”钱茂瘫坐在被封的门板后,老泪纵横。隔壁布庄传来布贩胡三压抑的哭声——他家最后几匹麻布,也被“司市师”衙门的爪牙以“布质粗劣,扰乱平价”为由抢走了。绝望如同瘟疫,在商户间蔓延。
百姓更是水深火热。产盐地的官盐奇贵无比,质量低劣,掺沙掺土是常事。南阳宛城,赵大锤偷偷藏起的最后两块铁料耗尽,祖传的铁匠铺彻底熄火。为了糊口,他只能冒险去官营铁坊当苦工,每日累得脱形,换来几把霉变的杂粮。农夫孙老实的三亩薄田,终究抵给了“五均赊贷所”。看着吴德贵管家得意洋洋地插上界桩,孙老实眼前一黑,口吐鲜血倒在田埂上。
警示: 当权力脱下公正的外衣,与资本赤裸相拥,结成的只能是盘剥百姓的毒瘤。官商勾结的盛宴有多奢靡,底层尸骨的祭台就有多森冷。
4.窒息之城:米珠薪桂与怒火燎原
始建国三年冬,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与沸腾的暗怒之中。“五均六筦”的绞索,已将帝国的经济咽喉死死勒住。
西市街头,昔日喧嚣的粮行、布庄、盐铺、铁器店,十室九空。仅剩的几家门前,挂着“司市师”核定的“平价”木牌,数字低得诱人。可门板紧闭,铁锁锈迹斑斑。偶有胆大的路人拍门:“掌柜的!卖点粮吧!”里面传出有气无力的回应:“没货!平价粮?等着吧!下月…下月或许有!”
真正有货的地方,是薛子仲、张长叔等“官商”暗中控制的店铺。白米细面、上好的青盐、崭新的铁器…琳琅满目。但价格牌上的数字,足以吓退绝大多数人!
“一石粟米…要…要五匹上等细绢?!”抱着病弱婴儿的妇人王氏,看着米店外新挂的价牌,声音抖得不成调,“这…这还是人间的价吗?”她颤抖着摸出仅有的几枚铜钱和一小块粗麻布,泪如雨下。店铺伙计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买不起别挡道!买平价粮去衙门问!”
饥饿像幽灵般在街巷游荡。城南破庙,冻饿而死的流民尸体被草席一卷,扔上板车。推车的差役麻木地抱怨:“这都第三车了…上面还说物价平稳,天下太平?呸!”
愤怒在沉默中堆积,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一日清晨,长安东市突然爆发骚乱!人群围住张长叔小舅子开的高价粮店,怒吼如雷:
“开门!卖平价粮!”
“黑心肝的!发国难财!不得好死!”
“砸了这黑店!抢啊!”
石块如雨点般砸向店门!人群汹涌向前!张长叔闻讯,急调大队衙役弹压。棍棒刀鞘无情挥下,惨叫声、怒骂声、哭嚎声混杂一片!混乱中,几个浑身是血的汉子被拖走,人群被迫驱散。但仇恨的火种,已随着飞溅的鲜血,深深埋入长安城的每一寸土地。
这骚乱如同点燃烽燧的信号。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向四方——
荆楚绿林山,王匡对着群情激愤的部众振臂高呼:“兄弟们!看呐!长安的老百姓都活不下去造反了!那王莽的‘五均六筦’,就是吸干百姓骨髓的毒蛇!咱们抢官仓,杀狗官,砸碎这吃人的‘均管’!”
齐鲁赤眉军,樊崇将刚缴获的一车盖着“官盐”印戳、却掺了一半沙土的盐包狠狠摔在地上:“这就是朝廷‘均管’的盐!他们拿这喂牲口的玩意榨干百姓的血汗钱!赤眉的刀,专砍这些吸血的蠹虫!”
帝国的根基,在“五均六筦”制造的窒息与官商贪婪的狂欢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警示: 当米缸空空如也而官仓肥鼠横行,当生路尽数断绝而权贵朱门酒臭,沉默的羔羊也会化作愤怒的狮群。经济崩溃点燃的怒火,足以焚毁任何看似坚固的庙堂。
5.挽歌与余烬:垄断神话的崩塌
始建国末年,未央宫承明殿。殿外寒风呜咽,殿内死寂如墓。王莽枯坐御座,面前堆积如山的竹简奏报,如同帝国崩塌的残骸。
“南阳郡急报:绿林贼焚毁官盐转运仓三处,劫掠‘五均赊贷所’钱粮无数,守军溃散!”
“青州牧泣血上陈:赤眉流寇攻占官营大铁坊,开炉铸兵!饥民附逆者,日以千计!”
“京兆尹密奏:长安东西二市罢市逾月,百业凋零,盗贼公行,民心尽失…司市师张长叔宅邸昨夜遭乱民火焚,死伤不详!”
“大司农请罪:盐铁酒税、五均之利…岁入…岁入十不存一!府库空虚,边军粮饷已拖欠三月矣!”
每一份奏报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王莽的心窝。他推行“五均六筦”,本意是要“齐众庶,抑兼并”,用国家力量扼住奸商咽喉,稳定物价,造福万民!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遍地烽烟?怎么会国库空空?怎么会……民怨滔天?!
大司徒王邑须发皆白,跪伏在地,声音嘶哑绝望:“陛下…臣…臣万死!然五均六筦之政…实已名存实亡!任用富贾为官吏,如驱虎狼牧羊!彼等借官府之名,行盘剥之实,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所谓‘平价’,形同虚设!所谓‘赊贷’,实为酷刑!百姓视‘均管’如豺虎,宁附贼寇,不承‘皇恩’啊!此策…此策不废,天下…天下将不复为新所有矣!”
“不复为新所有?”王莽喃喃重复,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藻井上精美的彩绘。那里画着周公用礼乐教化万民的祥和场景。他曾以为自己就是当代周公,要用《周礼》的圣火照亮这浑浊的世道。盐铁专营,平准物价,国家赊贷…哪一样不是古书上记载的圣王之治?哪一样不是怀着济世安民的宏愿?
为什么?“为什么?!!”一声凄厉的质问猛地从王莽喉咙里冲出,带着血沫!他像一头绝望的困兽,狠狠将案几上的奏报全部扫落!“朕…朕欲效法三代,均贫富,抑豪强…何错之有?!错的是那些蛀虫!是那些披着官袍的豺狼!是那些不知感恩的刁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龙袍下的身躯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
他想起薛子仲、张长叔那些人当初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为国效力”的谄媚嘴脸,想起各地报来的“物价平稳”、“民生安乐”的虚假奏章…巨大的讽刺感和被骗的愤怒几乎将他撕裂。那些“富贾命官”,从头到尾都在把他这个皇帝当猴耍!把他济世安民的理想,当成了他们饕餮盛宴的请柬!
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淹没了王莽。他看着阶下匍匐颤抖的群臣,看着殿外灰暗的天空。绿林军、赤眉军的喊杀声,长安百姓绝望的哭嚎声,似乎已穿透宫墙,在他耳边回荡。他知道,这场以圣人之名发起、以国家垄断为手段的经济改制,连同他那个“三代之治”的迷梦,已经被贪腐的蛀虫和燎原的民怨,啃噬得千疮百孔,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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