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泉州伤兵后续调养事宜,又飞鸽传书向福州总部和湄洲岛家里报了平安,穗安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驾起云头,直向常州方向飞去。
她想见郑淮,立刻,马上。
穗安站在常州府衙门前,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上前,守门的衙役中一个魁梧的汉子眼睛一亮,惊喜地迎了上来:
“林真人!您可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知州大人早吩咐过了,真人您来,不必通报,直接请去书房。”
汉子脸上带着由衷的敬重,显然是认得她。
穗安微微一怔,随即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郑兄竟如此细心。她颔首致谢,随着引路的侍从,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庭院。
书房门虚掩着。穗安刚走到门口,那扇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郑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正要出门办事,手中还拿着一卷文书。
四目相对。
穗安瞬间僵在原地。
眼前的郑淮,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色儒衫,身形依旧清瘦如竹,挺拔如松。
然而鬓角那几缕刺眼的白发,眼角眉梢镌刻下的、比记忆中深刻太多的皱纹,还有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为政事操劳的疲惫……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刺中了穗安的心脏!
四十岁了。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她猛然意识到,距离他们初识,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
她依旧是二十岁的模样,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滞,而郑淮,却在岁月的洪流中,被冲刷得如此明显。
她一直奔忙在自己的道路上,规划着百年大计,却忽略了身边人正在无可挽回地老去。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悲凉瞬间攫住了她。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名为时间的鸿沟正在他们之间飞速裂开。
她害怕了,害怕自己哪天终于忙完,回过头来想找他说说话,分享喜悦,看到的却只有冰冷的墓碑,徒留她一人面对这漫长无尽的时光!
“郑兄……” 穗安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她再也控制不住,像一只归巢的倦鸟,几步冲上前,在郑淮错愕的目光中,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清瘦的身躯!
将脸埋在他带着淡淡墨香和皂角气息的衣襟里,仿佛想抓住这正在飞速流逝的温暖。
郑淮彻底愣住了,怀中突如其来的柔软和微微的颤抖,让他一时手足无措。
印象中的穗安,永远是冷静的、智慧的、甚至带着几分俯瞰凡尘的疏离,何曾有过如此外露、如此脆弱的情感爆发?他敏锐地感觉到她心中翻腾着巨大的不安和悲伤。
“穗安?怎么了?出了何事?” 郑淮的声音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一手轻轻拍抚着她微微颤抖的后背,一手环住她,给予一个兄长般安稳的拥抱。没有半分逾矩,只有纯粹的安慰。
穗安在他怀中汲取着那份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过了好一会儿,剧烈起伏的心绪才稍稍平复。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赧然地退开半步,眼圈依旧泛红。
郑淮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拉着她的衣袖,引她进入书房:“来,坐下说话。” 他亲自倒了一杯温热的清茶,递到穗安手中,眼神温和而包容。
穗安捧着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低垂着眼帘,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委屈:
“让郑兄见笑了……我……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你们……你们终将离我而去,徒留我一人在这世间……”
她抬起眼,望向郑淮鬓角的白发,眼中是深切的茫然与恐惧。
郑淮顺着她的目光,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再看向穗安那依旧如朝露般清澈明艳、不染岁月尘埃的容颜,瞬间明白了她情绪失控的根源。
时间的无情流逝,生与死的巨大鸿沟,这是她身为“仙子”无法回避的、最深沉的无奈与悲凉。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郑淮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而复杂。
过了片刻,他罕见地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几分敬慕地称呼“道长”,而是如同一位真正的、年长的兄长,带着无限的怜惜和开解之意,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力量地,轻轻摸了摸穗安的头。
这个动作,让穗安心头又是一颤。
“穗安,”郑淮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儒家士子特有的那种通透与豁达,“生老病死,寿夭有命,此乃天道伦常,是凡俗肉身躲不过、也无需躲的‘大归’。”
他看着穗安盈满泪水的眼睛,继续说道:“我辈儒生,所求者,非长生久视,而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志存于心中,行于脚下,便如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身体虽朽,精神不灭。”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你是超脱凡俗的道长,承载着更悠长的使命和时光。不必为我们终将消逝的形骸而悲伤。
只要我们活在你的记忆里,活在你所继承、所发扬的志向里,活在你为这世间带来的每一份善念与福祉里,那么,我们便不曾真正离去。”
郑淮的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春风化雨:“你心中有我,记得我们一起为农事改良熬过的夜,记得我们一起赈灾济民的奔波,记得我们每一次关于黎民疾苦的忧心与畅谈……
记得郑淮这个人,记得他的理想,他的赤诚,他的笑声,那么,我便永远活在这方天地之中。”
他顿了顿,嘴角甚至扬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带着看破生死的从容:“只要你还记得,只要你心中的那份‘仁’与‘济世’之念不灭,承载着我们这些凡俗之人的点滴,那么,我们便与你同在,与你所行之道同在。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恒久的‘活’?”
“郑兄……” 穗安听着郑淮这番以儒家生死观为底蕴、却饱含深情与慰藉的话语,字字句句敲打在她最柔软的心坎上。
那深沉的悲伤并未完全消散,却被一种更宏大、更温暖的连接感所包裹。
她不再是孤独地面对永恒,而是承载着所有逝去之人的爱与理想,继续前行。
这份沉甸甸的寄语,让她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泣不成声。
郑淮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眼中充满了怜惜与理解。
他懂得她此刻的眼泪,并非软弱,而是对生命最深沉的敬畏,对情谊最真挚的珍视,以及对那无法跨越的时间鸿沟的情绪宣泄。
书房内,茶香袅袅,只有穗安压抑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