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关于“两步走”的争论还在内部回响时,陈烬选中了离总部不远、民风淳朴且土地相连成片的“向阳坡”村,作为北疆第一个试点。
消息传来,向阳坡村并没有立刻沸腾,更多的是谨慎的观望。
村民张老栓蹲在自家刚分到的田埂上,听着工作队员小李的解释。
“乡亲们,不是要把地收回去!是‘土地入股’!”小李站在打谷场上,对围拢来的村民大声说,“地还是咱们村的,算咱们集体的本钱。咱们把地界打通,连成大片,一起种!”
“那跟以前给王阎罗扛活有啥两样?”人群里有人喊。
“根本不一样!”小李斩钉截铁,“王阎罗是剥削!咱们这是给自己干!收了粮食,按咱们出的力气分!这叫‘按劳分配’!而且,地合在一起,好处多得是!咱们可以一起挖条大水渠,把北河的水引过来,再也不怕天旱!咱们可以一起买社里新出的好犁铧,那家伙,一头牛能顶三头用!咱们的地连成片,耕种收割都能省下不少功夫!”
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让一些心思活络的人动了心。
最终,在“完全自愿、退社自由”的原则下,向阳坡村大约七成的人家,决定试一试这个新鲜事物,成立了“北疆第一集体农庄”。
农庄成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挖水渠。
这要是在往年,单门独户想都不敢想。
但现在,地是集体的,劳力也是集体的。
农庄管理委员会一声令下,上百号劳力扛着家伙就上了工地。
号子声此起彼伏,场面热火朝天。
张老梗起初也来了,但他年纪大,体力不如年轻人,挖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管理委员会的人看见了,过来拍拍他肩膀:“老梗叔,这边重活让年轻人干,那边需要人看着划线、递工具,您去那边搭把手,一样记工分!”张老梗愣了一下,点点头,去了那边,干得格外认真。
这就是集体农庄遇到的第一个新问题:劳动管理和分工。
不再是各干各的,而是需要协调安排。重活、技术活、轻活,如何公平地记工分?
管理委员会几个人夜里凑在油灯下,反复商量,根据劳动强度、技术含量初步定下了不同的工分标准,并在第二天公布,让大家评议。
虽然也有争吵,但大部分人都觉得大体公平。
另一个问题是 “公”与“私”的界限。
农庄统一购买了三架新式犁,耕地效率大大提高。
但有些社员私下嘀咕:“这犁是真好用,要是能给自家也买一架就好了。”
管理委员会发现后,没有批评,反而开了个会,宣布:“这新式犁是农庄的共有财产,优先保证集体土地耕种。等以后咱们农庄积累多了,可以组织统一购买,或者以优惠价卖给想自家也置办的社员!但现在,集体的活是第一位的!”
这种既坚持原则又通情达理的做法,稳住了大家的心。
第一次收获季节到来。
集体农庄的麦子,因为水利改善和统一使用新农具,平均亩产比剩下的单干户高出一大截。
算总账,扣除必要的支出,按工分一分,那些肯下力气、干活好的社员,拿到手的粮食明显比单干时多得多。
就连张老梗这样干不了重活的,因为参与了力所能及的劳动,分的粮也比他自己单干时强。
看着金灿灿的麦粒,张老梗咧开嘴笑了,对身边的人说:“看来这‘合伙’干,是真能多打粮食啊!”
试点的情况被详细记录,送到了陈烬案头。
报告最后写道:“集体农庄初步展现了组织起来的力量,在兴修水利、采用新技术方面优势明显。社员在切实得到好处后,积极性得以保持。然,劳动管理、分工协调、公私关系处理,皆为全新课题,需持续探索精细化管理之法。”
陈烬放下报告,走到窗前。
他知道,向阳坡的试验田里,长出的不只是庄稼,更是一种全新的可能。
这条路注定不平坦,管理上的挑战会层出不穷,但这第一步,总算是在依靠实际利益引导的情况下,稳稳地迈了出去。前方的路,需要在实践中一步步摸索着前行。
赤火公社控制的区域已连成一片,工坊的烟火与田间的稻浪交织出一幅崭新的图景。
但在新落成的议事堂内,气氛却比屋外的秋风更加肃穆。
各地骨干、将领、文职人员济济一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站在前方的陈烬身上。
“诸位同志,”陈烬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时至今日,我等已非颍川山洞中求存的寥寥数人。赤火之志,已遍传北疆,深入民心。然,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他环视全场,目光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为统一号令,凝聚意志,使吾等之力量如臂使指,今日,我提议,我等核心组织,当有正式之名——”
他停顿片刻,一字一句道:
“即日起,我等便是赤火党!”
“党”之一字,在当下并非褒义,常与“朋党”、“党争”相连。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议论。
一位来自中原、读过不少诗书的年轻文士忍不住起身,拱手问道:
“社长……不,陈公。既名为‘党’,敢问我等是何性质之党?与那朝中互相攻讦之党锢清流,又有何异?”
这个问题,问出了许多人心中的疑惑。
陈烬看着那年轻文士,脸上并无愠色,反而露出一丝赞许。
“问得好。名号不过是个记号。一个党是黑是白,是善是恶,不取决于它给自己取什么名字,挂什么招牌,而要看它做了什么,尤其是要看它夺取天下之后,它手中的‘刀把子’——它的军队、它的律法、它的牢狱——对准的是谁!”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北疆出鞘的战刀:
“如果这‘刀把子’,永远对准的是那些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豪强士绅,对准一切敢于阻挡百姓过上好日子的腐朽势力,那么,无论它叫赤火党还是别的什么,它都是老百姓的党,是人民的党!”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郁如铅:
“但是——”
这声“但是”让整个议事堂的空气骤然凝固。
“如果有一天,我们这些人坐稳了江山,忘记了颍川的饿殍,忘记了黑水堡的铁链,忘记了石夯兄弟为什么而死……如果有一天,我们手里的‘刀把子’,调转了方向,对准了那些向我们诉说疾苦的工人,对准了那些为赋税所困的农夫,去镇压他们的不满,去堵住他们的嘴巴……”
陈烬的目光变得冰冷而痛心,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未来:
“那么,我告诉你们,到了那一天,不管我们还挂不挂着‘赤火’的旗帜,不管我们嘴里还喊着多么动听的口号,我们这个党,就已经蜕变成了新的剥削阶级的党!新的压迫者的党!我们,就成了我们曾经誓要打倒的那种人!”
一番话,石破天惊!震得所有人耳中嗡嗡作响。那提问的年轻文士脸色发白,喃喃道:“刀把子对准谁……对准谁……”
堂内一片寂静,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陈烬这毫不留情、直指核心的论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了所有浮华的表象,将一个政党最本质、最残酷的试金石,赤裸裸地摆在了每个人面前。
“名号,给你们了。”陈烬最后沉声道,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堂里,“但这‘赤火党’三个字,是荣光还是耻辱,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不在我陈烬一人,而在尔等每一位,在于我们未来如何对待这天下苍生!望诸位,时时以此自省,莫忘今日之言!”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那关于“刀把子对准谁”的拷问,却如同沉重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中,也必将随着“赤火党”这个名字,传遍它所到达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名字,从诞生之初,就带着一份沉甸甸的警示和一份必须用行动去扞卫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