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
庆功大宴流光溢彩,酒香与丝竹之声交织成帝国的鼎盛。
刘彻高坐御座,意气风发,举起酒樽。
“霍去病!”
“臣在!”
甲胄未卸的少年悍将出列,身姿如一杆饮饱了血的标枪。
“你以八百虎贲,奔袭千里,斩将夺旗,功冠全军!”
刘彻的声音在梁柱间回响。
“朕今日,封你为——冠军侯!”
“食邑两千五百户!”
“冠军侯!”
这三个字,让满堂权贵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霍去病眼中迸出烈火,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臣,谢陛下隆恩!”
满堂喝彩,声震屋瓦。
女眷席上,卫子夫端坐着,一袭玄色凤袍,衬得她面容平静如雪。
她看着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
那是她的外甥。
她看着御座上含笑的帝王。
那是她的丈夫。
她看着满朝文武投来的,混杂着敬与畏的目光。
那是卫氏一族,用鲜血与隐忍铺就的无上权势。
真好。
她举起手中的酒爵,清冽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倒映出殿内璀璨的灯火,也倒映出她幽深无波的眼。
这杯酒,敬那位被献祭的少女,卫荠。
敬她最忠心的弟媳,夏婵。
酒爵被卫子夫倾倒在面前的石阶上,酒液渗入石缝,无声无息。
你们的仇,快要报完了。
她站起身,凤袍的裙摆划过地面,悄然离席,将身后的喧天鼎沸,一步步走成了身前的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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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狱。
这里的空气是活的,带着腐烂的甜腥,黏腻地贴在人的皮肤上。
火把的光,在潮湿的石壁上扭曲成挣扎的人影。
狱卒甲胄铿锵,跪了一地。
“皇后娘娘千岁。”
卫子夫目不斜视,绣着金凤的履鞋踩过地面的污秽,没有半分停顿。
她停在甬道最深处的那扇门前。
那是地狱的尽头。
“开锁。”
年迈的狱卒浑身一颤,嘴唇哆嗦。
“娘娘,这……不合规矩……”
卫子夫没有看他,只是伸出手。
一枚“如朕亲临”的令牌在火光下泛着森然的光。
狱卒的脸瞬间惨白,颤抖着掏出钥匙。
铜锁打开。
“吱呀——”
一股更浓重的恶臭扑面而来。
卫子夫挥退了所有人。
“在外面候着。”
她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角落的草堆里,那个人形的东西动了一下。
乱发之下,一张脸白得像泡在水里的浮尸,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因为她的到来而泛起一丝涟漪。
“呵……”
刘陵笑了,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摩擦声。
“大汉的皇后,居然会踏足这种地方。”
“怎么?来看我这条丧家之犬?”
卫子夫不语。
她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沉默,像一只无形的手,剥光了刘陵身上所有伪装的、癫狂的甲胄,让她赤裸地暴露在那道审视的目光下。
刘陵的笑僵在脸上。
“我输了。”
她嘶哑地开口,像是认命,又像是不甘。
“我算计了陈阿娇,算计了陛下,算计了你一生!”
“我只是不明白……”
她死死盯着卫子夫,眼中燃起最后的疯狂。
“我父王一生都没得到的那块血玉,究竟是什么!”
“你和卫荠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可我亲眼见她断气,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
卫子夫终于动了。
她缓缓蹲下,与蜷缩在地的刘陵平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映出刘陵癫狂而绝望的倒影。
“你以为,你的对手是我,卫子夫。”
她的气息冰冷,拂过刘陵的耳廓。
“错了。”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却重如雷霆。
“你的对手,叫卫荠。”
“是那个在淮南王府,被你灌下毒药惨死的姑娘。”
“你不是好奇血玉吗?”
卫子夫五指展开,一枚通体血红的血玉落在刘陵的眼前。
她眼角微微泛红,肆无忌惮的冷笑一声。
“是血玉,让我成了卫荠,她就是我!”
她顿了顿,眼底的冰霜更深了一层。
“也是夏婵。”
“是那个在城外,为我挡下毒匕的弟媳。”
刘陵的瞳孔,在一瞬间失去了焦距。
她看到的,不再是端庄威仪的皇后。
而是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复仇者,身后站着两个亡魂,正冷冷地看着她,来向她索命!
“不……”
极致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想尖叫,却只能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
她想后退,脊背却早已抵住冰冷的石墙,退无可退。
牙关疯狂地打颤,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滑落。
“鬼……”
“你是鬼……”
卫子夫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她从袖中取出一物,随手扔在地上。
叮。
一声轻响。
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素银发簪。
“夏婵生前,最喜欢用这种簪子。”
卫子夫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陛下有令,将你移交廷尉,受三木之刑,再凌迟处死。”
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滩烂泥般的人。
“本宫给你一个选择。”
“是用这根簪子,现在就给自己一个了断。”
“还是等着去廷尉府,被一片片地,割下三千六百刀。”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
“啊——!”
身后,终于爆发出一声撕裂耳膜的,混杂着恐惧与绝望的尖叫。
“别走!”
“魔鬼!你是魔鬼——!”
沉重的牢门,缓缓关上。
“哐当。”
铜锁落下的声音,隔绝了一切。
地狱,重归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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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元年,立春日。
椒房殿,烛火通明。
卫子夫端坐于铜镜前,任由侍女为她卸下满头钗环。
尹尚宫悄无声息地踏入殿内,跪倒在地。
“启禀娘娘。”
“召狱昨夜传来消息。”
“罪妇刘陵……畏罪自尽了。”
侍女为卫子夫取下最后一支凤钗的手,微微一抖。
卫子夫却毫无反应。
她只是透过镜子,看着镜中那个卸去所有华彩,面容平静的自己。
“用什么?”
“……银簪刺喉。”
尹尚宫将头埋得更低。
卫子夫的嘴角,逸出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知道了。”
“退下吧。”
尹尚宫如蒙大赦,悄然退去。
殿内重归安静。
卫子夫挥退了所有侍女。
她独自走到案前,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
亲手研墨,提笔。
笔尖饱蘸浓墨,在竹简上,写下两个字。
魂断。
写完,她将竹简举到烛火之上。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竹片,发出噼啪的轻响。
很快,那两个字,连同竹简一起,化为一缕扭曲的青烟,消散在温暖如春的殿内。
卫荠,你的仇,终于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