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侯府的丧钟,敲了整整七日。
钟声沉闷,如泣如诉,将冬日的铅云都砸得愈发沉重。
卫青将自己锁在灵堂。
不食不饮,不眠不休。
那个在战场上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魂魄。
只剩一具枯槁的躯壳,守着一具冰冷的棺椁。
“舅父,母后的椒房殿,已被父皇下旨软禁。”
昭华公主那日的言辞,是一根无形的冰刺,深深扎进了卫青的心里。
此刻,这根冰刺,也同样扎进了霍去病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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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霍去病带着一身未洗的征尘,踏入宣室殿。
殿内龙涎香的气味浓得发苦,压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沉闷。
御座之上,刘彻背对着他,正用一块素帛,一遍遍擦拭着案上的一柄环首刀。
霍去病心头猛地一沉,单膝跪地,甲胄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陛下。”
他等了许久。
久到膝盖下的金砖都透出了刺骨的寒气。
刘彻终于停下了动作。
“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没有回头,听不出喜怒。
“陛下,臣回京途中,听闻流言……”霍去病小心翼翼地开口,“说皇后娘娘是妖后,天灾皆因此而起……更有甚者,说刺杀是为了……清君侧!”
刘彻缓缓转过身。
他的眼底是一片沉寂的黑,不见半分波澜。
“你信吗?”
“臣不信!”霍去病的声音斩钉截铁,“臣只信臣的眼睛,只信陛下的决断!”
刘彻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毫无笑意。
“你的舅母,去了。”
轰——
霍去病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迸现。
“谁干的?”
“刺客。”刘彻的回答,平静得令人发指,“廷尉在查。”
“查?”
霍去病猛地站起,腰间的佩剑锵然作响,少年将军的怒火几乎要将空气点燃。
“查到何时?!臣现在就去,把那帮藏头露尾的龟孙子,一个个揪出来,碎尸万段!”
“站住!”
刘彻一声怒斥,威压如山倾。
“你想去哪?闯廷尉府的大牢,还是去砍禁军的营门?”
“那是朕的刀,朕的鹰犬!何时轮到你来动?”
霍去病的身形被这声怒喝钉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他死死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那……臣,可以去椒房殿看看姨母吗?”
话音落下。
宣室殿再度陷入死寂。
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千钧之重。
霍去病能感觉到,御座上那道目光,正在一寸寸地审视他。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
他知道,椒房殿已被软禁。
他知道,这个请求,是僭越。
但他不能不去。
那是他的姨母,是卫家的顶梁柱,是大汉的国母。
“若、若是不行……”
他艰难地想收回这句话。
刘彻却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无人能懂的疲惫。
“去吧。”
“去看看昭华。”
“她……需要人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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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殿门外的禁军,甲胄鲜明,面无表情。
看到霍去病,为首的校尉并未阻拦,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一条通路。
这是皇帝无声的旨意。
殿内,一如既往的华美,却安静得像一座陵寝。
卫子夫端坐在主位上,正安静地绣着一幅鸳鸯图。
“姨母。”
霍去病躬身行礼。
“去吧,昭华在里面。”
卫子夫没有抬头,声音平稳。
只是霍去病眼尖,看到她捻着绣花针的指尖,有一个刚被刺破的血点。
霍去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内殿的软榻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昭华公主刘纁一身素衣,小脸煞白,面前的餐食纹丝未动。
那双往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
霍去病的心,好似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刘纁冰凉的手腕。
“跟我走。”
他的动作粗暴,不带一丝温柔。
刘纁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还没反应过来。
“你,你干嘛?”
“去哪儿?”
“父皇下旨……”
霍去病懒得回答。
他只觉得,看着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比打一场败仗还让他难受。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拽着她,一路踏出了椒房殿,无视了身后宫人们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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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侯府,灵堂侧院。
月色如水,寒气逼人。
卫青独自坐在石阶上,身前摆着一坛酒,泥封未开。
他只是看着天上的那轮残月,眼神空洞。
霍去病拽着刘纁,直接闯了进来。
“舅舅。”
他大步走过去,在卫青身边坐下。
卫青没有回头。
“去病,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在争什么?”
他的声音,破碎而粗粝。
霍去病一愣。
他从未见过如此消沉的舅舅。
在他心里,舅舅是战神,是军魂,是永远不会倒下的丰碑。
“自然是建功立业,封狼居胥!”
霍去病的回答,如同出鞘的利刃。
“让敢于来犯的匈奴,听到我大汉的马蹄声就瑟瑟发抖!”
“让我大汉的旗帜,插遍漠北的每一寸土地!”
卫青惨然一笑。
“功业之后呢?”
“封侯之后呢?”
他拿起那坛酒,猛地拍开泥封,仰头就灌。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我争了一辈子,到头来,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我甚至……从未好好看过她一眼……”
“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霍去病看着痛苦的卫青,看着他眼中那死灰般的绝望,心里一阵烦躁。
他最见不得这个。
他猛地抢过酒坛,狠狠摔在地上!
“啪!”
酒坛碎裂,酒香四溢。
“舅舅!”霍去病红着眼嘶吼,“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光在这里喝酒有什么用!”
“是谁害死了舅母?我们就去杀了谁!”
“杀一个不够,就杀十个!杀一百个!”
“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堆成京观,祭奠舅母的在天之灵!”
“您是大汉的军魂!您不能因着儿女情长就倒下!”
这番话,他说得凶狠暴戾,杀气腾腾。
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他的信念,他的全部人生。
可落在不远处的刘纁耳中,却变成了一把冰冷的刀,扎得她心口剧痛。
好一个……儿女情长。
刘纁一身素衣,此刻却像一团即将燃尽的火焰。
她几步走到霍去病面前。
眼圈泛红,好似在看陌生人。
“去病哥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在你心里,是不是没有儿女情长,只有功名?”
霍去病被她问得一愣。
“昭华,你……”
他不懂。
他明明是在激励舅舅,是在说血债血偿,她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刘纁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问题。
“那……等杀光了匈奴,天下太平了呢?”
“你会想过……要一个自己的家吗?”
月光下,少女的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晶莹。
那是她辗转反侧的心事。
是她身为天之骄女,第一次放下的骄傲,有些卑微的探问。
霍去病彻底懵了。
家?
他想过。
他的家,在长安,在建章营,在大汉的铁骑所踏过的每一片疆土。
可他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个。
他看着刘纁湿润的双眸,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穿着红衣骑马的飒爽模样。
可……那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漠北的地图,匈奴的王庭,狼居胥山的位置。
至于其他……
“我……我……”
他挠了挠头,俊朗的脸上,挂着茫然和一丝手足无措。
“昭华,我……没想过……”
就是这句“没想过”。
好似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断了刘纁心中的底气。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心碎,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决绝。
“那你……不用想了。”
话音刚落,她猛地转身,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庭院。
霍去病僵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里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
可那是什么,他不知道。
他……做错什么了吗?
“啪。”
一只粗糙的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是卫青。
他放下了酒坛,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他看着自己这个明亮耀眼的外甥,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长叹一声。
“去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