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
丝竹声软腻,像条冰冷的蛇,缠不住殿内半分寒气。
刘彻执着卫子夫的手,一步踏入。
御座之下,诸王垂首,公卿屏息。
无数道目光汇聚而来,落点却既非天子,也非皇后。
是他们紧握的双手。
更是这双手背后,卫家足以让朝堂为之震动的权势。
卫子夫的视线掠过一张张脸,敬畏的,嫉恨的,最终定格在殿角。
那座鎏金鹤足灯。
不对。
她记得,第一世,它的位置要更靠内墙三寸。
今夜,这三寸,足以致命。
“去病哥哥,你又让我!”
一道清脆的声音划破沉闷,十三岁的长公主刘纁,一身烈焰红衣,明媚张扬。
她身后,跟着那位剑眉星目而又气宇轩昂的少年,正是已经年满十五,且自小跟在卫子夫身边,长在建章营的校尉霍去病。
“是昭华的骑术精进了。”
霍去病唇角微扬,从内侍手中接过一个礼盒。
“臣霍去病,携狼牙珠串,为太后娘娘贺寿。”
御座上的皇太后王娡,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有心了。”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
霍去病行礼,默然退至卫子夫身后。
恰逢此时,平阳长公主的养子曹襄凑到刘纁身边,压低了声音炫耀。
“公主,你看我献的东海夜明珠,可比那狼牙体面多了。”
刘纁不屑地白了他一眼。
“俗物。”
“去病哥哥的狼牙,是他亲手猎杀的头狼之牙,是勇士的勋章!”
她骄傲地拍了拍手,自有内侍牵上一头神采奕奕的麋鹿。
“昭华献麋鹿,愿皇祖母福寿绵长,岁岁安康。”
“好,赏。”
王娡的目光终于从酒杯上移开,扫过那头麋鹿,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卫子夫端起酒杯,杯中清澈的酒液,映不出在场任何一人的心。
酒过三巡,意外陡生。
殿角处,年仅三岁的小皇子刘据,正与七岁的阳石公主刘敏笑闹追逐。
“明,明华阿姊……”
小刘据追着刘敏而去,刘敏急忙躲过。
“来呀,弟弟,我在这呢……”
此时,小刘据脚下一个不稳,小小的身子直直撞向一名端着滚烫羹汤的内侍。
“啊!”
内侍惊叫,汤盅脱手。
但他踉跄后退的方向,并非为了躲避小皇子刘据。
而是用后背,重重撞向那座巨大的鎏金鹤足灯!
卫子夫瞳孔骤缩。
是了,那个内侍!前世她只当是意外,如今才看清,他后退的步法,精准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嗡——”
沉重的青铜灯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巨大的灯身开始倾斜。
那灯盘方向,不偏不倚,直指御座!
灯盘中烧得通红的炭火,瞬间化作一场火雨,当头泼向王娡!
“太后!”老嬷嬷发出凄厉的尖叫。
“母后!”刘彻豁然起身。
卫青已经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可终究隔着距离。
太迟了。
所有人都以为太迟了。
千钧一发之间,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划过。
霍去病!
他一个旋转飞身,一脚狠狠踹向了灯架的基座!
“哐——!”
巨响震彻大殿。
摇摇欲坠的灯架被这股巨力硬生生改变了轨迹,擦着王娡的裙角,轰然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名贵的地衣瞬间被烧出几个焦黑的大洞,炭火四溅!
霍去病被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连退数步。
他左臂下意识一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格开几块迸射向刘纁的红炭。
“滋啦——”
皮肉烧焦的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
他却仿佛未觉,目光死死落在旁边怀里正护着小刘据和刘敏的刘纁身上。
“昭华,你没事吧?”
“我没事!去病哥哥,你的手!”
刘纁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指着他手臂上那触目惊心的焦黑。
正殿内,一片死寂。
王娡的手死死抓着御座扶手,指节惨白。
她微微张嘴,却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太后!”
“快传太医!”
刘彻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母后?”
王娡平息气息后,虚弱地摆了摆手。
“哀家……无碍。”
她扶着一旁贴身侍奉的亲侄女王桑的手,挣扎着站起。
“哀家,乏了。”
“你们……继续。”
一场盛大的寿宴,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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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刘彻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竹简散落一地。
“放肆!”
内侍战战兢兢地来报:“陛下,长乐宫传话,太后娘娘……病倒了。”
果然来了。
卫子夫端着茶盏的手,纹丝不动。
“去长乐宫。”
……
长乐宫内,药味刺鼻。
太医令跪在地上,汗出如浆。
“回陛下……太后娘娘是受了惊吓,心神激荡所致……”
“惊吓?”刘彻的声音淬着冰。
“噗通——”
老嬷嬷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就是白日那场祸事啊!霍小郎君在殿中悍然动武,那灯架若是偏上一寸……太后娘娘的安危,奴婢想都不敢想!”
“太后娘娘忧心陛下,更忧心小皇子!眼见外戚气焰嚣张至此,这才一口气没上来,心神俱裂啊!”
好一个“心神俱裂”。
卫子夫的目光,落在那个正为王娡擦拭手背的王桑身上。
那张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伤与关切,演得天衣无缝。
“都退下。”
软榻上的王娡悠悠转醒,只留下了刘彻一人。
“彻儿。”
王娡抓住刘彻的衣袖,眼中泛起浑浊的泪光。
“你都看到了?今日,他霍去病敢在哀家面前动武,明日,他卫青是不是就敢对着你的龙椅动武!”
“母后,去病是在救驾!”
“救驾?”王娡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若非卫家权势滔天,皇子公主敢在寿宴上如此放肆?这祸根,就在卫家!”
她剧烈地喘息着,语气一转,化为哀切。
“哀家不与你论国事。哀家只求你一件事。”
她的目光,投向门外那个柔弱的身影。
“桑儿,是我唯一的亲侄女了。”
“为了我大汉江山,为了你刘氏血脉的稳固,也该开枝散叶,制衡外戚了。”
“哀家看桑儿就很好……不如,就由皇后下旨,册她为婕妤吧。”
婕妤,那可是王娡掌权后新设的嫔妃等级,位列九嫔之首。
这才是今夜这场大戏,真正的目的。
刘彻回到宣室殿时,满身寒气。
他闷头一屁股坐下,一言不发。
卫子夫没有过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许久,他才沙哑开口。
“母后要王桑入宫,封……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