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刘陵二字,如针,刺入殿内的死寂。
刘彻按在龙椅扶手上的指节,一寸寸收紧,骨节泛出森然的白。
他与卫子夫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那是对阴谋的瞬间洞悉,是对猎物自投罗网的冷酷,是无需言明的杀机默契。
案几的棋盘尚且未收。
棋子却自己走上门来送死。
“宣。”
刘彻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仿佛方才那能冻结人心的眼神,只是幻觉。
殿门开启,环佩叮当。
刘陵一身绛紫色曲裾罗裙,莲步而入。
她捧着一只狭长的紫檀木盒,那木盒的颜色深得发黑,仿佛吞没了殿内的光。
她停在殿中,盈盈下拜,身段婀娜如柳。
“臣妹刘陵,参见陛下。”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流转,落在卫子夫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亲近。
“恭贺皇后娘娘。”
刘彻没有叫她起身。
他的目光从御座之上投下,不带一丝温度,审视着匍匐在地的猎物。
“你来做什么?”
刘陵仿佛感觉不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依旧维持着完美的笑意。
“父亲远在淮南,听闻堂兄嫂喜结连理,龙凤呈祥,心中甚是向往。”
“特命臣妹,备上一份薄礼,为兄嫂贺,亦为我大汉贺。”
说罢,她将那只紫檀木盒高高举过头顶。
郭舍人会意,快步上前接过,小心翼翼地呈到刘彻面前。
刘彻的指尖在盒盖上轻轻一叩。
“咔。”
盒盖应声而开。
没有珠光宝气,没有异香扑鼻。
殿内的烛火,竟被那盒中之物,生生吸进去了一寸。
那是一柄剑。
剑身暗沉无光,仿佛由纯粹的黑夜铸就,能吞噬一切光线。
剑格处,嵌着一颗鸽血红的宝石,像一只在暗中窥伺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此剑,名曰‘逆鳞’。”
刘陵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取西域天外陨铁,经百火锤炼,剑锋淬以七步蛇之王毒。”
“此剑,触之必怒,见血方休。”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彻。
“臣妹以为,普天之下,唯有此等神兵,方能配得上陛下开疆拓土的无上雄心。”
“今日献上,正是预祝我大汉王师,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好一个刘陵!
每一个字都是恭贺,连在一起,却是一把催促刘彻出征、将大汉拖入战火的无形之刃!
刘彻伸出手。
他握住了剑柄。
一股阴冷的杀气,顺着手臂的经络,直冲天灵。
“好剑。”
他将剑抽出寸许。
噌!
一道森然的寒光,在殿中一闪而过。
连摇曳的烛火,都为之静止了一瞬。
他没有再看刘陵,反而转向卫子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皇后,以为如何?”
卫子夫端坐于侧,凤眸平静无波。
“宝剑赠英雄,翁主有心了。”
她的话音顿了顿,目光却如两道清冷的月光,直直射向刘陵。
“只是,剑锋太利,易伤己身。翁主当知,赠剑亦是结缘,此缘……怕是不祥。”
刘陵脸上的笑容,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
但她立刻又恢复了常态,眼波一转,再次开口。
“陛下,兄嫂初登后位,母仪天下,乃我大汉天大的喜事。”
“若不大宴群臣,昭告四海,岂非太过冷清?”
“臣妹愚见,当于三日后大排筵宴,既为新后庆贺,亦可壮我大军出征之声威!”
她巧妙地将卫子夫,与国威、军威,死死捆绑在了一起。
让人无法拒绝。
刘彻凝视着她,笑了。
“准奏。”
他将“逆鳞”剑随手抛给郭舍人。
剑入鞘,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
“传朕旨意。”
“三日后,宣室殿,大宴群臣!”
“为卫皇后贺喜!”
“也为大军壮行!”
刘陵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再次拜倒。
“陛下圣明。”
三日后,宣室殿。
灯火通明,钟鸣鼎食,一派盛世气象。
刘彻身着冕服,头戴旒冠,威严中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
卫子夫一身赤翟衣,凤冠上的珠翠,在烛火下流光溢彩,映得她容颜绝世。
刘陵坐在宗室席间,频频举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但她的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殿外。
丝竹声声,于她而言,是催命的符。
她在等,等一道血光,来为这场盛宴,献上真正的贺礼。
酒过三巡。
刘彻举起青铜酒爵,缓缓起身。
大殿瞬间安静。
“今日,朕得贤后,如虎添翼。”
他的声音洪亮,响彻殿宇。
“来年,朕的虎狼之师,必将踏破龙城,饮马瀚海!”
“诸卿,与朕共饮此杯!”
“为大汉,为皇后,贺!”
“为大汉贺!为皇后贺!”
群臣起身,山呼海啸。
卫子夫含笑起身,举起酒爵。
就在此时!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大殿上空!
所有声响,丝竹、欢笑、呼吸,尽数被这一声嘶吼吞噬。
舞姬的舞步凝固。
满朝臣子的笑容僵硬。
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撞开两名阻拦的金吾卫,疯了一般闯入大殿。
他手中,紧握着一面被鲜血浸透、撕裂得只剩一角的汉军旗帜。
他脚下,是一路从殿外延伸至御座前的,触目惊心的血印。
“让他过来!”
刘彻的声音,冷得像是腊月的冰。
斥候踉跄着冲到殿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高高举起一卷系着黑羽的竹简。
他嘶哑地喊着:“陛下……辽西……八百里……急报……”
话音未落,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顿时气绝。
那双圆睁的眼睛里,还倒映着北方故土的烽烟。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
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席卷而来。
郭舍人脸色煞白,快步上前,从斥候僵硬的手中,取过那卷依旧温热的、浸透了战士鲜血的竹简。
他颤抖着,呈给刘彻:“陛,陛下,这是奏疏。”
刘彻一把接过,立即展开。
他的目光扫过竹简上的血字,眉头紧锁。
良久,刘彻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吼。
他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一字一顿,陈述着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匈奴右贤王,五万铁骑,踏破辽西。”
“辽西太守,战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巨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刘彻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
“匈奴转攻渔阳。”
“守将韩安国,兵败如山倒。”
“我大汉子民,两千余,沦为牲畜!”
消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这是匈奴的报复。
也是对大汉新后册立,最响亮、最血腥的一记耳光。
满朝文武,陷入了巨大的羞辱与恐慌之中。
刘陵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随即迅速隐没。
与此同时,新晋的皇后,卫子夫,缓缓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如两道出鞘的利剑,扫过殿下。
卫青,李广,公孙贺。
她看着那些手握兵权、此刻却面色惨白的将军们。
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与杀气。
“匈奴人用两千同胞的尸骨,为本宫的册后大典,献上了这份‘贺礼’。”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
“那么,诸位将军。”
“这份‘回礼’,”
“我们,当如何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