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宣室殿。
天光未亮,晨雾如同一层冰冷的尸布,笼罩着殿前广场。
文武百官的身影在雾中影影绰绰,却无人交谈,连呼吸都刻意压抑着。
死寂,是暴风雨来临前唯一的预兆。
昨夜丞相府那场所谓的“喜宴”,已经化作一场席卷长安的风暴。
今日的朝会,每个人都在等。
等那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刀,落下。
龙椅之上,刘彻的神情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目光缓缓掠过阶下群臣,最后,像一枚冰冷的铁钉,死死钉在了队列最前方的田蚡身上。
田蚡向前一步,手中象牙笏板高举,声音在大殿中悍然炸开。
“臣,武安侯田蚡,有本启奏!”
他根本不提私宴,起手便是一顶足以灭族的血色大帽。
“颍川灌氏,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久矣!其族人灌夫,身为将军,不思报国,反结党营私!”
“昨夜,臣于府中设宴,灌夫酒后狂悖,当众辱骂朝廷命官,言语间对陛下新政多有怨怼,此乃大逆不道!”
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田蚡竟将一场私宴口角,直接扭曲成对新政和皇权的公然挑衅。
这不是构陷。
这是诛心!
“陛下!”田蚡的表情瞬间扭曲,竟挤出两行浑浊的眼泪,仿佛化身整个大汉最孤独的忠臣,“北境匈奴虎视眈眈,大汉正需上下一心!若不严惩此等害群之马,何以肃朝纲?何以安民心?何以壮军威?”
他俯身,一个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决绝如铁。
“为大汉江山,为天下苍生,臣恳请陛下,将灌夫明正典刑,其罪当诛!并彻查灌氏一族,以儆效尤!”
好一招倒打一耙。
卫青立于武将队列,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已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一样的惨白。
刘彻听完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将视线转向了另一人。
“魏其侯何在?”
一个苍老的身影,从队列末尾颤巍巍地走出。
仅仅一夜,窦婴满头华发,像是被霜雪彻底打过,整个人都枯槁了,仿佛随时会散架。
“老臣……在。”
“田丞相所言,你可有话说?”刘彻的语气平淡得不带任何倾向,也因此更显残忍。
窦婴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越过人群,直视着田蚡,声音沙哑得像被钝刀割过,却字字清晰。
“回陛下,灌夫将军性情刚烈,昨夜确是酒后失言,绝无非议陛下之心。”
“他所言,皆因老臣受辱,一时激愤。”
“其罪,在失仪,在鲁莽,然,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田蚡身后的御史大夫立刻如猎犬般窜出,厉声反驳,“天子脚下,辱骂当朝丞相,便是藐视朝廷!藐视朝廷,便是藐视君上!如此大罪,若以‘酒后失言’轻轻放过,国法何在?天威何存?”
“正是!魏其侯如此包庇,莫非是早有串通,同有怨望之心?”
“我看灌夫是胆,魏其侯是心!其心可诛!”
田蚡的党羽们找到了宣泄口,无数的攻讦与诘难,如同一群嗜血的秃鹫,一拥而上,瞬间将窦婴那衰老的声音撕扯得粉碎。
他孤零零地站在殿中,看着那些曾经卑躬屈膝的嘴脸,如今扭曲而狰狞。
他终于懂了。
这不是廷议。
这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围猎。
而他,就是那头被逼入绝境,连哀嚎都显得多余的猎物。
“够了。”
龙椅上,刘彻终于开口。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的喧嚣戛然而止。
“此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刘彻缓缓道:“既如此,便交由公卿廷议。三日后,于廷尉府,再行公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窦婴。
“魏其侯,你既与此案干系重大,为避嫌计,便暂且……卸职下狱,待廷议之后,再做定夺。”
卸职!
下狱!
窦婴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踉跄后退,几乎栽倒。
“陛下!”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
刘彻的眼神却不为所动,那目光里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片属于帝王的、绝对的虚无。
两名羽林卫上前,一左一右,铁钳般的手臂架住了窦婴。
田蚡的嘴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得意的弧度。
他赢了。
赢得彻彻底底。
***
廷议的消息传出,长安城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当夜,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鬼魅般停在了廷尉府大牢的后门。
夏婵提着食盒,在狱卒的引领下,走进了那片散发着霉味与血腥的潮湿黑暗里。
最深处的牢房中,她见到了灌夫。
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满身污秽,头发散乱,身上带着干涸的血痕。
见到夏婵,他赤红的双眼猛地亮起。
“是卫娘娘让你来的?”他嘶哑地问。
夏婵点头,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出。
灌夫却看也不看,一把抓住牢门,用力摇晃,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
“告诉娘娘!我没错!田蚡就是个国贼!我骂得对!他日若能出去,我还要骂!我还要杀了他!”
他的怒吼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充满了不屈,也充满了愚勇。
夏婵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声说了一句。
“将军,保重。”
她转身离去,身后那震耳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
回到兰林殿,夏婵将狱中情形如实禀报。
卫子夫正陪着小公主昭华投壶,殿内暖香浮动,一派岁月静好。
听到夏婵的回话,她脸上的笑意未减,只是随手将一枚箭矢投出。
“嗖——”
一声轻响,正中壶心。
她这才转头,看向垂首侍立的夏婵,声音平静无波,像在点评一盘无关紧要的棋局。
“匹夫之勇,于事无补。”
“反而会害死,唯一想救他的人。”
夏婵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她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
灌夫的每一次咒骂,都会变成田蚡刺向窦婴的、更锋利的刀。
他所谓的刚直,正在亲手将自己的挚友,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
三日后,廷尉府。
廷议的结果,毫无悬念。
在田蚡党羽的操控下,灌夫被定为“大不敬”,判处弃市。
而窦婴,则因“举荐不当,包庇纵容”,虽免于死罪,却被削去全部爵位,贬为庶人。
当廷尉张汤用他那张万年不变的木然面孔,宣读完判决时,窦婴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终于垮了。
他没有辩解一句。
只是在被拖出大堂的那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皇宫的方向,嘶吼出声。
“臣,窦婴!有冤!”
“求见陛下——!”
那声音凄厉,在长安的上空盘旋,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