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四年,二月初。
宣室殿。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左谷蠡王的声音,像一把掺了沙子的钝刀,一下,又一下,刮着大汉朝堂每一寸的脸皮。
“太皇太后……我匈奴大单于,求一位真正的公主和亲。”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标准的汉语,还有草原狼群的腥气与傲慢。
“另,赐我部牛羊十万,金十万斤。”
他甚至没有看御座上那个穿着龙袍的人。
他说的,是“太皇太后”。
而非,“陛下”。
他对着那道厚重的纱幔,懒洋洋地拱了拱手,那姿态,仿佛在自家帐中逗弄一只温顺的宠物。
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这些大汉的肱骨之臣,此刻都垂着头,像一群被拔了牙的老狗,眼观鼻,鼻观心。
武安侯田蚡的身躯,在宽大的朝服下,微微颤抖。
那不是恐惧。
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皇帝受辱,他这个国舅,才能名正言顺地“为君分忧”,才能将手,伸得更长。
御座之上,韩嫣的脸色煞白如纸。
他身后,纱幔的阴影里。
刘彻穿着一身羽林卫的朝服,手持佩剑。
搭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已然发白,青筋暴起。
是夜,兰林殿。
砰!
一只青铜酒爵被狠狠砸在地上。
琥珀色的酒液,像一滩凝固的,屈辱的血。
“他要公主,要金子,要牛羊!”
刘彻的低吼,像一头被铁链缚住四肢的猛兽,在笼中发出绝望的咆哮。
“他要的不是和亲!”
“他要朕,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天下人的面,跪下来!”
他猛地转身,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盯住灯下那个平静得不像话的女人。
“朕想杀了他!就在宣室殿上,一刀一刀,剐了他!”
卫子夫没有说话。
她弯下腰,捡起那只早已变了形的酒爵。
用自己的衣袖,仔仔细细,擦去上面的酒渍。
然后,将那只冰冷的酒爵,重新放回刘彻的手边。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炭火上,瞬间蒸发。
“陛下的怒火,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
“但现在,这把刀该砍的,不是那个狂吠的匈奴人。”
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入刘彻狂怒的心。
“而是……那些把刀递到匈奴人手里的人。”
刘彻的呼吸,猛地一滞。
胸中那股足以焚天的怒火,瞬间找到了真正的宣泄口。
他缓缓坐下,将头埋进掌心,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年前天灾,国库虽充盈,钱都在诸侯手中,眼下人心不齐,朕……处处掣肘,无法与匈奴开战。”
卫子夫走到他身后,纤细的指尖,落在他紧绷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按揉着。
“虽然不能开战,但您还是可以动得了一些?”
她的声音,带着致命的诱惑,像毒蛇吐信。
“陛下忘了,您手中,还有一枚最好用的棋子。”
刘彻猛地抬头。
“谁?”
卫子夫笑了。
那笑意里,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算计。
“韩嫣。”
“那个废物?”
刘彻的眉头拧成死结,他厌恶那个除了谄媚便一无是处的男人。
“废物,用对了地方,也是利器。”
卫子夫的指尖,在他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画着圈,仿佛在描绘一盘必胜的棋局。
“今日朝见,匈奴使臣已将韩嫣认作陛下。”
“陛下何不,陪那位左谷蠡王,把这出戏,演得更像一些?”
一旬后,上林苑围猎设宴。
卫子夫与平阳公主随行。
皇后陈阿娇与馆陶大长公主,也破例前往。
一场精心布置的“巧遇”围猎。
韩嫣身穿十二章纹猎装,骑着刘彻的御马“乌骓”,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刘彻则换上羽林卫甲胄,戴着遮去半张脸的头盔,跟在他身后。
像一道没有温度的,沉默的影子。
左谷蠡王看着御座上那个唇红齿白,眼神躲闪的“大汉天子”,眼中的轻蔑更甚。
“陛下,听闻您箭术无双,不如比试一番?”
韩嫣清了清嗓子,捏着嗓子,声音都在发颤。
“准。”
第一箭。
左谷蠡王弓开满月,箭矢如流星,正中百步外一头麋鹿的咽喉。
匈奴使臣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那声音,充满了对大汉的嘲讽。
韩嫣拿起弓,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哪里会什么箭术!
就在他骑虎难下,即将当众出丑之际,身后的“影子”,动了。
刘彻从他手中接过弓。
甚至没有瞄准,随手便是一箭。
箭矢在空中划开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
远处,一只正在啄食草籽的肥硕沙鼠,应声而倒。
箭矢从它左眼贯入,右眼穿出,直直射入硕鼠身后那头麋鹿身上。
全场死寂。
左谷蠡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铁青。
这一箭,射的不是沙鼠。
是他的脸!
“好箭术!”
左谷蠡王强压怒火,皮笑肉不笑。
“只是,我匈奴勇士,从不屑于猎杀此等弱小之物。”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阴冷,目光如毒蛇,直射远处那座奢华的观景台上。
台上所指之人,正好是卫子夫。
“听闻大汉女子,柔若无骨。不知那位……美貌的夫人,可否为我等献上一舞,以助酒兴?”
来了。
刘彻的瞳孔,猛然一缩。
韩嫣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独自静坐的女人身上。
卫子夫没有动。
她遥遥地,对着这边,举起手中的酒杯。
然后,一饮而尽。
无声,且彻底的拒绝。
左谷蠡王脸色,彻底沉了下去,阴云密布。
“好!好一个贞洁烈女!”
他怒极反笑,猛地站起身,竟直接走向刘彻。
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既然美人不肯赏脸,那这和亲之事,我看也不必谈了!”
“我匈奴的勇士,最擅长的,便是从战场上,将美人抢回来!”
他身后的匈奴武士,纷纷拔出弯刀,发出嗜血的狞笑。
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口!”
一声震喝,自韩嫣身后传来,如平地惊雷!
刘彻排众而出,一把扯下头盔。
露出了那张写满凛冽杀意的,属于帝王的脸。
他一步一步,走向目瞪口呆的左谷蠡王。
每一步,都带着山河变色的威压。
“你,在谁的猎场,觊觎谁的国威?”
刘彻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左谷蠡王的心上。
左谷蠡王彻底傻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势判若两人,眼神如深渊的“羽林卫”,又看了看御座上那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假天子”,脑中一片空白。
“来人!”
刘彻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声音里是彻骨的冰冷。
“将这群不知死活的蛮夷,给朕拿下!”
“陛下!”
丞相许昌与武安侯田蚡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叩首在刘彻面前。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啊陛下!”
“为了一个女人,与匈奴开战,不值啊!”
刘彻一脚将他们踹开,像踢开两团碍眼的垃圾。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公卿大臣。
最后,死死锁在了面色惨白的武安侯田蚡脸上。
整个上林苑的空气,仿佛都已冻结。
所有人都明白了。
匈奴使臣,只是一个前菜。
这,才是一场真正的猎杀。
刘彻转身,对身后的羽林卫统领,只说了五个字。
“传太中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