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卫青疯了一般,从马上滚鞍而下,连滚带爬地冲到崖边。他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浓雾,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岩石上,鲜血瞬间染红了指节。
“阿姊——!”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血与泪的绝望,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东方朔与随后赶来的平阳公主,看着他几近崩溃的模样,皆是心头一沉。
“仲卿,你冷静些!”东方朔上前,试图将他拉起。
“冷静?!”卫青猛地甩开他的手,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路的孤狼。“你让我怎么冷静?!我阿姊她……她就在这下面!”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挣扎着站起身,竟真的要往崖下跳!
“卫青!”平阳公主厉喝一声,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之大,让这个身强力壮的少年,竟也无法挣脱。
“你想死吗?!”平阳公主死死盯着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锐利。“你若死了,谁来为你阿姊报仇?!”
报仇二字,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卫青混乱的脑海,让他疯狂的动作,猛地顿住。
“子麸吉人天相,未必会出事。”平阳公主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镇定。“我已经派府上的护卫下山谷搜寻,是生是死,总会有个结果。”
她松开手,转向东方朔,目光沉凝:“东方先生,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东方朔的脸上,是化不开的凝重。他摇了摇头:“子麸失踪前,曾与韩嫣当街起了冲突。之后,便被陛下召见。再之后……就再无音讯。”
平阳公主的凤眸,缓缓眯起,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韩嫣,又是韩嫣。
只是,这件事的背后,恐怕不止一个韩嫣那么简单。
“公主殿下!”一名护卫气喘吁吁地从山谷下攀爬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惊疑与喜色。“有……有发现了!”
卫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在崖底的一棵断树下,发现了血迹!”护卫喘着粗气,指着下方,“血迹一路向东,似乎……似乎是被人救走了!”
被人救走了!
卫青紧绷的身体,骤然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快!顺着血迹追!”平阳公主当机立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
卫子麸的抗拒,如冰雪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像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的高烧终于退去,浑浊的大脑,恢复了冰雪般的澄澈。
她不再挣扎。
她接受了。
接受了这份沉重的,来自前两世轮回的“馈赠”。
她在意识的深海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清澈,瞳孔深处,却沉淀了千年的悲欢与智慧,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却能映照出世间的一切虚妄。
她不再是那个会因见到历史人物而惊慌失措的现代少女。
她也不是那个会因他人哀求而心软赴死的古代闺秀。
她是卫荠,更是卫子夫。
一个带着两千年记忆,从死亡的终点,循环一世起点与终点,而这一次重新回到起点的执棋者。
这一世,她不要再做那颗任由命运摆布的棋子。
她要亲自下场。
与这天,与这地,与这所谓的宿命,好好地,博弈一局。
她要卫青,官至大司马大将军,封侯拜将,荣耀一生,再不会英年早逝。
她要刘据,仁政爱民,治理国家安居乐业,让他哪怕是死,也要万古流芳。
至于刘彻……
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依旧会传来一阵细密的,属于卫子夫皇后的钝痛。
但那痛楚之上,覆盖的,是更深的,属于现代卫子麸的冷静与理智。
爱?她给过他了。
在她作为皇后的那一世,她给了他毫无保留的爱与信任,最终换来的,却是满门抄斩,自缢宫中。
这一世,她不会再爱了。
但她会帮他。
帮他平定四方,帮他开疆拓土,帮他成为那个名垂千古的汉武大帝。
若是还是会随历史的车轮循环,依然会走向巫蛊的大祸,那也要他痛失所爱,悔恨终身!
这是一场交易。
一场,用她三世的智慧,去换取家人平安的,交易。
当所有的记忆彻底融合,当所有的情感尘埃落定。
那枚血玉的光芒,也渐渐变得柔和,最终,完全隐入她的体内,再无踪迹。
现实世界的光,重新刺入她的眼帘。
她,活过来了。
……
处暑,她的鼻息间,是淡淡的安神香与草药混合的气味。
身下,是柔软得能将人吞没的锦缎床榻。
耳边,是压得极低的,侍女们交谈的细碎声响。
卫子夫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顶精致华美的,用金丝绣着祥云纹的纱帐。
这个地方……她认得。
或者说,是她脑海中,属于“卫荠”的那部分记忆,认得。
平阳公主府。
她试着动了动,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被碾碎过的酸痛,但奇迹的是,并没有致命的重伤。
只是依旧虚弱,提不起半分力气。
“姑娘醒了!”
守在床边的小侍女惊喜地叫了一声,连忙转身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阵沉稳而又带着几分急切的脚步声传来。
平阳公主一身家常的素色长裙,快步走了进来。当她看到卫子夫睁开眼时,那张总是带着雍容笑意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你总算是醒了。”
平阳在她床边坐下,亲自端过一碗温热的药汁,“大夫说你只是受了惊吓,加上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可你昏迷了整整两日,真是吓死本宫了。”
“多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卫子夫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平阳按了回去。
她的声音沙哑,语气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平阳公主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惊诧地看着卫子夫。
眼前的女子,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看上去虚弱不堪。
可那双眼睛,却平静得可怕。
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恐,没有对未来的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仿佛刚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根本不是她。
这眼神……不对劲。
平阳公主心中警铃大作。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平阳公主斟酌着开口。
“记得。”
卫子夫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馆陶大长公主与韩上大夫,要置我于死地。”
她再次抬起头,直视着平阳,问道:“是仲卿救了我?”
她不是在疑问,而是在陈述一个她推导出的,最合理的解释。
平阳公主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混杂着后怕与欣赏的神色。
“是卫青,也不是卫青。”她将事情缓缓道来。
当听到卫青发了疯般徒手攀下万丈悬崖时,卫子夫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是东方先生。”平阳公主继续道,“他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崖底一处隐秘的岩洞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你。”
“他说,你命不该绝,是天意让你活了下来。”
岩洞?
卫子夫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血玉发光时的情景。
想必,是那枚神石的力量,在最后关头,将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卫青那孩子,守了你两天两夜,一步都未曾离开。直到方才,我见他实在是熬不住了,才强行命人将他送回去歇息了。”
平阳公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怜惜。
“子夫,你放心。有本宫在,这长安城里,没人再敢动你一根汗毛。”
“馆陶姑姑那边,本宫会亲自去说。她再如何蛮横,我才是当朝长公主的,她总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平阳公主在投资她。
这位聪明的公主,已经嗅到了她身上,那不同寻常的价值。
“多谢殿下。”卫子夫没有再多言,只是顺从地应下。
她现在,需要时间来规划接下来的每一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侍女匆匆走了进来,对着平阳公主屈膝一礼,神色有些古怪。
“殿下,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