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雪佛兰轿车在法租界错综复杂的街道上平稳行驶,
窗外是午后略显慵懒且带着战乱时期特有焦虑感的街景。
然而车内,空气却凝重得如同结冰。成功取得保险箱内物品的短暂兴奋,
早已被一种更深沉、更紧迫的焦虑所取代。
那个冰冷的黑色金属盒,此刻就放在林一膝上,仿佛有千钧之重,散发着无形的寒意。
没有人说话。韩笑靠在车窗边,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后视镜和侧窗,确保没有车辆尾随。
冷秋月双手紧握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不时透过后视镜关注着林一脸上的表情。
林一则背脊挺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金属盒,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如潭,
没人知道他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车子没有直接开回同福里,而是按照预定计划,在市区绕了几圈后,
驶入了法租界西区一片相对安静、以侨民和高级职员居住为主的公寓楼区。
阿诚早已在此准备好了一个临时的、绝对安全的落脚点——
一套位于顶楼、带有阁楼、视野开阔且拥有前后楼梯的公寓。
三人迅速下车,无声地进入公寓,反锁房门。
厚重的窗帘被拉上,室内顿时昏暗下来,只有一盏台灯在客厅的茶几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这里将成为他们暂时解读“战利品”的密室。
林一将金属盒轻轻放在铺着白色桌布的茶几上。
韩笑和冷秋月围拢过来,屏息凝神。盒子没有任何标识,
只有一个简单的黄铜按扣锁。林一深吸一口气,用手指抵住按扣,微微用力。
“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盒盖弹开。
没有预想中的微缩胶卷,也没有厚厚的文件。
盒子内部衬着深蓝色的丝绒,里面整齐地放置着三样物品:
1. 一个扁平的、密封的防潮锡盒,大小如同一个标准的笔记本,边角有些磨损,显示出岁月的痕迹。
2. 几张用油性纸小心包裹的玻璃底片,从尺寸看,像是大型座机相机使用的干版底片。
3. 一封式样古朴的信封,纸质厚实,信封正面是用毛笔书写的、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吾儿 林一 亲启”。
信封口被一道暗红色的、印有复杂纹章(仔细看,似乎是一个变体的“林”字环绕着某种科学仪器)的火漆牢牢封住。
父亲的笔迹!那熟悉的、带着学者风骨与严谨的笔画,瞬间击中了林一的心脏。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多年来的追寻、压抑的悲痛、无尽的疑问,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而出。
但他强行克制住了,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恢复了清明和锐利。
“先看这个。”林一的声音有些低哑,他首先拿起了那个防潮锡盒。
盒盖是抽拉式的,边缘有软铅密封,显然是为了长期保存重要物品而特制的。
他小心地用匕首刀尖撬开密封的软铅,轻轻拉开盒盖。
里面是一本比普通笔记本稍小的、用厚实牛皮纸包裹的册子。
册子本身是普通的硬皮笔记本,但打开后,里面的纸张却有些异样——
大部分页面是空白的,只有少数几页用普通的蓝黑墨水写着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化学公式、
实验数据摘录或者读书笔记,字迹是父亲的,但内容似乎并无特别。
然而,林一的目光却凝固了。他太熟悉父亲的习惯了。
作为顶尖的法医化学家,林翰之精通密写技术。
这种看似普通的墨水书写,很可能需要特定的显影剂才能显示出真正的信息。
“是密写。”林一沉声道,拿起笔记本对着灯光仔细查看纸面的纤维和隐约的笔压痕迹,
“需要特定的化学试剂才能显影。父亲常用的几种显影剂……
家里书房暗格或许还有留存,但……” 他想起了已成废墟的家,眼神一暗。
“试剂我来想办法。”韩笑立刻接口,眼中闪过江湖人的精明,
“黑市上搞点硝酸、酚酞之类的东西不难,就是需要点时间辨别真假和纯度。”
林一点点头,小心地将锡盒盖好。
这本笔记,无疑是父亲留下的核心信息载体,但解读需要时间和条件。
接着,他拿起那几张用油性纸包裹的玻璃底片,就着台灯的光线查看。
底片是黑白的,成像清晰度很高。上面的人物场景是在一个看起来像是高级私人俱乐部或餐厅的包厢内,
光线暖昧,人物姿态随意,显然是非公开场合的聚会。
林一的目光骤然缩紧!他认出了其中几个人!
一张底片上,一个穿着长衫、面带谦和笑容、正与人举杯的中年男子,
赫然是现任上海市政府的一位颇有实权的副秘书长!
而与他交谈的对象,虽然侧脸,但林一几乎可以肯定,是某个与日本商社往来密切的华人买办!
另一张底片上,几名身着西装和军便服的人围坐,
其中一人肩章显示是华界警备司令部的高级军官!而坐在他身旁,正为其点烟的,
竟然是“青瓷会”名下那家“顺利报关行”的幕后老板之一,也就是韩笑之前打听到的“荣叔”!
还有一张,背景有日式移门的模糊影子,几个华人模样的男子正将几个皮箱递给对面的人,
虽然画面主体模糊,但其中一个皮箱打开的一角,
露出的物品形状,极像军用望远镜或某种仪器的轮廓!
这些底片,抓拍到了权势人物与疑似青瓷会核心成员、乃至可能涉及日方人员的秘密接触!
地点私密,气氛非同寻常。这已不是普通的社交往来,
而是赤裸裸的权钱交易、乃至资敌叛国的证据!
父亲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拍下了如此致命的画面!
韩笑和冷秋月凑过来看,虽然对底片上的人物身份不如林一敏感,
但那种隐秘交易的气氛和人物的派头,让他们瞬间明白了这些底片的价值。
韩笑倒吸一口凉气:“妈的!这帮道貌岸然的家伙!竟然勾搭得这么深!”
冷秋月指着那张有军人和“荣叔”的底片,声音带着寒意:
“如果这些照片公布出去……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最后,林一的目光落在了那封火漆封印的信上。
这是父亲直接留给他的话。他拿起信封,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暗红色的火漆印记,感受着其下封印的重量。
他用匕首小心地沿着信封边缘剔开火漆,尽量不损坏信封和印记本身,然后,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上面是父亲用毛笔写下的竖排字迹,墨迹沉稳,一如他生前的为人。
然而,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让林一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吾儿林一知悉:”
“当你见此信时,为父恐已遭不测。非为父不谨,实乃所涉之事,干系过大,已触逆鳞。
近年来,为父借学术交流与研究之便,暗中查证一庞大地下网络,
其以‘青瓷’为号,行资敌叛国、荼毒生灵之实。
上至庙堂,下及江湖,盘根错节,其势已成。”
“吾所获关键证据,指向一名为‘东风’之绝密计划。
此计划并非寻常军事行动,乃裹挟经济、舆论、情报之力,欲行釜底抽薪之策,动摇国本。
其间牵连之广,骇人听闻,乃至……(此处墨迹略有晕染,似写信人当时心情激荡)有方面大员涉足其中。”
“锡盒中之笔记,乃为父调查之心血,所用密写之法,汝当知晓如何开启。
底片所摄,虽为片鳞半爪,然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此二物,或可作叩门之砖,然欲揭其全貌,非有雷霆万钧之力不可为也。”
“吾儿切记,此事凶险异常,远超凡俗争斗。
敌手非仅江湖匪类,其伪装之深,权势之炽,超乎想象。
为父将此物存此,非望汝蹈必死之地,实乃情势迫人,薪火不可绝。
若事有可为,当借力打力,寻隙而进;若事不可为,则当机立断,保全自身,
携此物远遁,待时而动。真相虽重,然吾儿性命更重。”
“书房《本草纲目》癸册夹层内,有一密钥,或可助汝解读后续线索。
然此密钥本身,亦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慎之!慎之!”
“世道昏晦,豺狼当道。吾儿当以智勇自持,明辨忠奸。
父此生无愧于心,唯念及汝,心中怅然。勿以父为念,前行,珍重!”
“父 翰之 绝笔”
“民国二十六年 秋”
(民国二十六年,即1937年)
信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过多的抒情,只有冷静的叙述、沉重的嘱托和深沉的父爱。
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量巨大,不仅证实了青瓷会和“东风计划”的存在,
更指出了其背后有“方面大员”级别的保护伞!
父亲甚至预见到了自己的危险,并留下了后续的线索——书房《本草纲目》癸册夹层内的密钥!
然而,家已毁,书房已成废墟,那本《本草纲目》和其中的密钥,是否还存在?是否已被青瓷会发现取走?
林一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他仿佛能看到父亲在灯下写下这些字句时,
那紧锁的眉头、坚定的眼神,以及深藏的不舍与决绝。
这不仅仅是一封遗书,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使命交接。
“怎么样?林教授说了什么?”韩笑急切地问道。
冷秋月也紧张地看着林一。
林一缓缓将信纸递给冷秋月,示意她看,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
他看向茶几上的三样物品——需要显影的笔记、
致命的底片、以及父亲用生命换来的绝笔信。
“父亲确认了‘青瓷会’和‘东风计划’。”林一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他说,敌人就在我们中间,位置很高。这些底片和笔记是证据,但还不够。
他还在家里留了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密钥,但家里……”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韩笑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妈的!果然是这样!这帮吃里扒外的王八蛋!”
冷秋月看完信,眼眶微红,将信小心折好,递还给林一:
“林教授……用心良苦。我们现在有了方向,也有了证据,但敌人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密钥……”林一喃喃道,目光锐利起来,
“家虽然毁了,但父亲做事极其谨慎,他说的‘夹层’,未必是普通的书页夹层。
那本《本草纲目》癸册,我记得是线装古籍,很厚。
夹层可能指的是书脊的糊裱层,或者……是藏在书架特定位置下的暗格。废墟里,未必就被彻底翻找过!”
一丝希望的火花重新燃起。但返回已成废墟的家中搜寻,无异于再次闯入龙潭虎穴。
父亲的信,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座灯塔,指明了方向,
却也照出了前方更加汹涌的暗礁和狂风恶浪。
他们拿到的不只是证据,更是一份用血写就的战书,
和一条通往更深处黑暗的、布满荆棘的征途。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是冒险回家寻找密钥,
还是先设法显影笔记,抑或是利用手中的底片,冒险出击?
抉择的时刻,到了。而无论选择哪条路,都注定与死亡相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