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所谓的“避风港”,是一处隐藏在海岬环抱中的天然深水湾,位置极为隐蔽,若非熟人引领,绝难发现。湾内风平浪静,与方才外海的惊涛骇浪恍若两个世界。方家的福船缓缓驶入,文远的几条船紧随其后,如同幼兽跟着母兽,驶入这未知的巢穴。
船一靠岸,方敬尧便热情地邀请文远下船,到临时搭建的营帐中“压惊歇息”。态度看似殷勤,但文远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带来的船和水手被自然地“安排”在了港湾的另一侧,与方家的主力船队隔开了一段距离,周围还有方家的人影若隐若现地走动。
名为款待,实为软禁。文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随着方敬尧步入营帐。
帐内已备好酒菜,虽不算精致,但在海上颠簸搏命之后,已堪称盛宴。方敬尧屏退左右,亲自为文远斟酒。
“贤侄,今日之事,实属缘分。”方敬尧举杯,笑容可掬,“来,压压惊。”
文远举杯相迎,酒过三巡,方敬尧终于切入正题,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感慨:“贤侄啊,不瞒你说,如今这海上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风浪险恶不说,这人心,比风浪更险。赵元丰那个人……胃口太大,手伸得太长啊。”
他开始诉苦,说赵家如何利用与新党官员的关系,在关税、货品配额上挤压其他商家,方家近年来也是苦不堪言。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是试探文远对赵家底细的了解程度,也是为后续谈判铺垫情绪。
文远静静听着,不时附和几句,心中明镜似的。方敬尧这是在待价而沽,既想从苏家这边得到好处,又不敢彻底得罪赵家,还想探听苏家的虚实。
“世伯所言极是。”文远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赵家势大,我苏家此次亦是损失惨重。若非晚辈侥幸,恐怕这批货早已落入海盗之手,届时苏家元气大伤,这明州海商,怕真要成了赵家的一言堂了。”
他点明后果,暗示如果苏家倒下,下一个就轮到方家,试图将方家拉到同一战线。
方敬尧目光闪烁,捻着胡须:“是啊……所以贤侄此次运的这批‘紧要货物’,想必关系重大吧?”他终于问到了核心。
文远知道,不拿出点真东西,无法取信于这只老狐狸。他沉吟片刻,道:“不敢隐瞒世伯,此批货物中,有部分是易卜拉欣先生点名要的‘苏家十二色’顶级彩绢,还有……几件家父早年从海外得来的稀罕物事,本是作为打通关节之用。”他故意将货物的价值说得模糊又重要,既抬高了筹码,又留下了想象空间。
“稀罕物事?”方敬尧果然来了兴趣。
“具体为何,请恕晚辈不便明言。”文远卖了个关子,话锋一转,“不过,若世伯此次能助我苏家渡过难关,安全抵达汇合点,我苏家必有重谢。日后在海贸上,你我两家或可多多携手,共抗强梁。”
他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但将回报与“安全抵达”挂钩,既是承诺,也是警告——若我方出事,你方家什么也得不到,还要面对赵家更猛烈的吞并。
方敬尧陷入了沉思。他在权衡利弊。帮助苏家,意味着直接站到赵元丰的对立面,风险极大;但若坐视苏家被赵家打垮,方家日后更是独木难支。而眼前这个苏文远,沉稳老练,不像是个空口白话的人,他口中的“稀罕物事”和“日后携手”,或许真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利益。
良久,方敬尧抬起眼,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贤侄言重了。我方家虽力薄,但也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既然遇上,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样,贤侄和弟兄们先在此好生休整两日,修补船只。两日后,老夫派两条快船,护送贤侄一程,确保安全抵达汇合点,如何?”
这算是给出了一个明确的表态,虽然是有限度的帮助(只派两条快船护送一段路),但至少表明了立场。
文远心中稍定,知道初步的谈判成功了。他起身郑重行礼:“多谢世伯仗义!此恩苏家必不敢忘!”
当夜,文远被安排在营帐中休息。 他并未沉睡,始终保持着一份警觉。约莫三更时分,帐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文远悄然握住了枕下的匕首。
帐帘被掀开一条缝,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并未靠近床铺,而是低声道:“姑爷,是我,常五。”
文远松了口气,坐起身:“常五叔,你怎么来了?”方家的人对他们的监视并不松懈。
常五低声道:“我借口检查船只修补,摸过来的。姑爷,情况不太妙。我观察方家水手交谈,似乎……赵家那边可能已经知道我们在这片海域出事的消息了。”
文远心中一凛:“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不清楚,但方家船队里未必干净。”常五语气凝重,“而且,方老狐狸答应护送,只怕也没安好心。两条快船,说是护送,怕是监视更多。万一途中遇到赵家的大队人马,他们随时可以掉头就跑,甚至反咬一口。”
文远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但目前我们没有选择,只能借他的力先脱离这个港湾。到了海上,再见机行事。”他想了想,从贴身之处取出那枚明月所赠的锦囊,倒出那撮艾草,又撕下一片衣角,咬破手指,用血简单画了几个只有他和苏清婉才明白的符号——代表“方家”、“暂安”、“警惕”。
“常五叔,你想办法,把这个交给一个绝对可靠的兄弟,让他明日借口采买淡水或食物,找机会溜出去,务必用最快的方式送回明州,交到大姐手上。”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向外传递信息的机会。
常五重重点头,将染血的布片和艾草小心收好:“姑爷放心,拼了命我也把消息送出去!”
常五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文远再无睡意,走到帐外,望着海湾中倒映的稀疏星月。方敬尧是狐,赵元丰是狼,而他自己,如同行走在钢丝上的弈棋者,一步错,满盘皆输。明州城内,清婉她们的计划进行得如何?那支作为诱饵的船队,是否已经出发?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赶到汇合点。真正的对决,还在前方。
(第八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