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陈锋的呵斥下重新动了起来,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也再度响起,带着一种仓促逃离现场的意味。
楚怀蘅终于松开了手臂,那怀抱骤然撤离,仿佛瞬间抽走了南之枝周身的暖意。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只是利落的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缰绳一抖,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翻腾,溅起一片烟尘,头也不回的朝着队伍前方驰去。
玄色的披风在他身后猎猎展开,像一片急速远去的浓重阴影,迅速融入了正在移动的队伍之中。
南之枝站在原地,如同脚下生了根,一动不动,目光沉沉的追随着那道决绝离去的玄色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被蜿蜒前行的队伍,再也看不见一丝踪迹。
太阳升起,渐渐明朗的光晕在风中摇曳不定,将城楼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城内空寂的街道上,拉得老长,更添几分凄清。
南之枝不知何时已独自登上了城楼最高处。
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官道蜿蜒着伸向遥远的地平线。楚怀蘅的队伍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只余下官道中被留下的一道模糊不清的灰白痕迹,如同大地上一道愈合缓慢的伤疤。
城头风大,吹得她衣袂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挺直的脊背线条。粗糙、冰冷的墙砖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拂过那方被无数风霜打磨得棱角模糊的墙砖。指尖所及之处,仿佛能感受到微弱暖意。
南之枝的手指在那片残留着微弱暖意的方寸之地停留了很久。指尖下,冰冷的砖石与那点倔强的余温交织着,触感如此清晰,又如此虚幻。
她闭上眼,方才那铁箍般的力量、灼烫的呼吸、失控的心跳、还有那声低沉执拗的“舍不得你”,再次无比清晰的涌回脑海,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滚烫的烙印,比指尖感受到的残温更加灼人。
她收回手,指尖蜷缩起来,去压过心底那片汹涌翻腾的、名为不舍与牵挂的惊涛骇浪。
——
“嘎吱——嘎吱——”
单调而规律的车轮碾轧声在寂静的官道上回荡,如同永无止境的催眠曲。
白日里飞扬跋扈的尘土,此刻在夜色中沉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干燥的土腥味和牲口身上特有的膻气。
马车内光线昏暗,只靠车辕上悬挂的一盏防风气死风灯透入些微昏黄。
老神仙盘腿坐在一角,身前摊开一个古朴的小木匣。他枯瘦的手指极其灵巧,正慢条斯理的将一些晒干的、形态各异的根茎叶果分门别类,再仔细的捣碎、混合。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药草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辛辣、苦涩、微甘,交织缠绕。
“唉……”老神仙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闷。
他捻起一小撮刚捣好的褐色药粉,凑到鼻尖嗅了嗅,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抬起眼皮,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晶亮的眼睛,意有所指的扫过对面正襟危坐、如同铁铸般的狄青。
“年轻人啊,”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和洞悉一切的戏谑,“血气方刚,情之一字上头,便如那扑火的飞蛾,明知是劫,也要一头撞上去,轰轰烈烈,烧个干净才罢休。”
他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味城门口那场活色生香的离别大戏,“啧啧,瞧瞧咱们那位平日里八风不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王爷,方才那模样……哎哟喂,真真是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啊!”
他一边摇头晃脑的感慨,一边将捣好的药粉小心翼翼的包进一小块干净的油纸里,动作悠闲得像是在谈论今晚的月色。
“南丫头也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难得的认真,“看着冷冷清清一个人,心里头藏着的火,怕是不比王爷少。那句‘等你回来’,啧啧,听着平平淡淡,里头的分量,重着呢!”
他包好药包,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盯住狄青那张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冷硬的脸:“狄小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情之一字,最是磨人。甜起来赛过蜜糖,苦起来能要了老命,偏偏还叫人甘之如饴,如痴如狂,你说这不是天底下顶顶磨人的东西是什么?”
狄青一直保持着抱臂倚靠车厢的姿势,头微微侧向车窗外。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官道两旁稀疏的灌木丛在马车行进中投下飞快掠过的、模糊不清的暗影。
他沉默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对老神仙的长篇大论充耳不闻。
直到老神仙最后那句“顶顶磨人的东西”话音落下,狄青极其轻微的动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看老神仙,目光似乎穿透了车壁和浓重的夜色,落在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砸在车厢沉闷的空气里:“磨人?”他嘴角似乎极其细微的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冷峻到近乎锋利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情之一字,磨的是人心。而人心,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他的视线终于从无边的黑暗中收回,缓缓转向老神仙,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得可怕,却又仿佛有暗流在冰层之下汹涌。
他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那目光越发显得深邃迫人,如同蕴藏着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
车厢内一时只剩下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和老神仙手中药草包发出的窸窣轻响。
老神仙捻着胡须的动作停下了,那双精明的老眼微微眯起,在昏暗中仔细打量着狄青那张毫无表情却暗藏雷霆的脸,若有所思。
马车辘辘,载着沉默,也载着各自深重的心事,朝着帝都的方向,碾碎一地清冷的月光,坚定地驶向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