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心下稍定,知道第一步赌对了。她依旧维持着害怕的神情,怯生生地道:“臣妾……臣妾那时年幼,只隐约记得这些……那位先生似乎还说,治水如治民,堵不如疏,需得顺应水性,方能事半功倍……还,还说此法或许耗资颇巨,初期见效慢,易遭非议,但长远来看,方能根治水患……臣妾就记得这些了,求皇上恕罪……”她再次低下头去。
这些话,半真半假。真的是治水的道理和李卫策略可能会遇到的阻力,假的则是所谓的“门客”。她只是将自己所知的历史知识和现代管理中的“长远规划”概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包装了一下。
胤禛沉默了。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李卫的方略正是如此,也正因“耗资巨”、“见效慢”而遭到朝中守旧派的强烈反对。他没想到,竟在一个深宫贵人口中,听到了如此契合的想法,虽言语稚嫩,却切中要害。
他心中的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再看地上跪着的女子,那副楚楚可怜、因害怕而睫毛轻颤的模样,竟也顺眼了许多。
“起来吧。”胤禛的语气缓和了些,“你父亲的门客,倒是个有见识的。”他并未全信,但此刻心情稍霁,也不愿多做追究。
“谢皇上。”苏棠这才在景泰的搀扶下站起身,依旧低着头。
“身子既不好,就好生养着,别在外头吹风了。”胤禛难得地说了一句算是关怀的话。
“是,臣妾谨遵皇上教诲。”苏棠柔顺地应道。
胤禛不再多言,带着苏培盛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他忽然对苏培盛低声道:“去查查,瓜尔佳鄂敏府上,从前是否真有这样一个精通水利的门客。”
“嗻。”苏培盛躬身应下,心里却琢磨着,皇上对这祺贵人,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待皇帝走远,苏棠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冷汗。景泰更是吓得腿都软了,带着哭腔道:“小主,您方才可吓死奴婢了!您怎么敢……怎么敢说那些话……”
苏棠扶住她的手,指尖冰凉,脸上却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怕什么,这不是没事吗?”她回头望了一眼皇帝离开的方向,心知,今日这番“妄言”,必已在皇帝心中留下了一颗微小的种子。
她不需要立刻得到盛宠,她只需要让皇帝觉得,瓜尔佳氏,似乎和传闻中那个徒有美貌的草包不太一样。这就够了。
果然,当晚,皇帝翻牌子的时辰,苏培盛特意将祺贵人的绿头牌放在了显眼的位置。胤禛的目光在那牌子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还是翻了齐妃的牌子。
但苏培盛心里清楚,皇上这是记下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后宫。祺贵人在御花园“冲撞”圣驾,非但没受责罚,似乎还得了皇上两句“关怀”?这简直匪夷所思!
景仁宫内,皇后听着剪秋的回报,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哦?她竟敢在皇上议论朝政时插话?还说了些……似是而非的治水之策?”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深思。
“是,听闻皇上当时并未动怒,反而问了几句。”剪秋低声道,“奴才打听了,祺贵人说是幼时听瓜尔佳大人门客所言。”
皇后缓缓笑了:“这倒有趣了。本宫原以为她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蠢货,没想到病了一场,倒像是开了点窍?还懂得用这种方式引起皇上注意了?”
剪秋谨慎道:“娘娘,您看她是真开了窍,还是……背后有人指点?”她意指华妃或旁人。
皇后摇了摇头:“华妃没这个脑子。她若有这心思,也不会混到今天这地步。至于旁人……瓜尔佳氏入宫不久,能搭上谁?”她沉吟片刻,“或许,真是病中想了些事情?知道光靠跋扈活不下去了?”
“那她今日之举,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现在还不好说。”皇后眼神微冷,“懂得用脑子,是好事。但若这脑子动得太活络,超出了掌控……那就留不得了。继续看着点承乾宫,尤其是她和阿玛那边的联系。”
“是。”
另一边,延禧宫内。
安陵容也听说了御花园的事。她正对着窗外发呆,手里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祺贵人……她竟然敢在皇上面前说那样的话?而且还没受罚?
她又想起那日在景仁宫外,祺贵人对她说的那几句温和关怀的话语。这位祺贵人,似乎真的和传闻中不太一样。她心里乱糟糟的,既觉得或许这是一线生机,又害怕这不过是另一场戏弄或利用。
而承乾宫内,苏棠正对着一盏烛火出神。
今日之行,兵行险着,但效果似乎不错。皇帝起了疑心,也会去查证。阿玛瓜尔佳鄂敏府上自然没有什么精通水利的门客,皇帝查不到,只会更加觉得她今日之言是“童言无忌”或者是“灵光一闪”,反而更能洗脱她有意干政的嫌疑。
下一步,她需要巩固这份“不一样”的印象。同时,也要开始为接触那个孩子做准备了。
她铺开纸笔,沉吟片刻,开始写信。是写给瓜尔佳府上,她的“阿玛”瓜尔佳鄂敏的。
信中,她先例行问候父母安康,然后着重提到自己病中思念家人,尤其怀念幼时阿玛书房里那几幅山水画,画中江河奔流,气势磅礴,让她病中都念念不忘。又隐约提及御花园碧水池景致虽美,却失之雕琢,不及画中江河自然浩荡。最后,她似是不经意地询问,不知当年那位曾称赞画作、言谈风趣的先生(虚构的)是否安好,若得闲,可否请阿玛代寻一两幅类似的画作送入宫中,以解思家之情。
这封信,看似是小女儿病后思家,索要玩物,实则暗藏机锋。一是向宫外传递一个信息——她在宫中开始留意“水”、“河道”相关之事(为日后或许能“听到”更多“门客高论”做铺垫),二是巧妙地回应了皇帝可能进行的调查——看,我真的只是想起画和闲聊,并非刻意打听朝政。三是为将来或许需要“借用”门客之言干预前朝事(比如为李卫说话?)埋下一个极其隐晦的伏笔。
信送出去了。苏棠知道,阿玛未必能完全理解她的深意,但只要能按照她的要求,寻些气势恢宏的山水画进来,便足够了。
夜色渐深,紫禁城重归寂静。
苏棠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今日御花园的每一步都在脑海中回放,皇帝审视的目光,皇后可能的猜忌,安陵容复杂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慎。
她想起原主记忆中,似乎过不久就是太后(德妃)的寿辰?或许,那又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她在皇帝、皇后乃至后宫众人面前,再次“不经意”地展现出“瓜尔佳氏”另一面的机会。
窗外的月色,透过窗棂,洒下清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