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午后,阳光褪去了前些时日的炽烈,化作柔和的金辉,洒在街心公园的每一处角落。
香樟树的枝叶层层叠叠,筛下细碎的光影,落在长椅上,晕开一片斑驳的暖。
宋依安将玉清昆仑扇摊放在膝头,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扇面上流转的云纹,目光落在不远处草坪上追逐嬉戏的孩童身上,眼底漾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冰玄天坐在她身侧,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墨色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周身的寒气似乎被这人间烟火烘得淡了些,却依旧自成一片疏离的天地。
他手里捏着一枚刚从路边拾起的石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面的粗糙触感,是这喧闹世间少有的、能让他心绪稍定的实感。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男声自不远处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好巧,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二位。”
宋依安循声抬头,便见苏阳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休闲装,步履从容地朝着这边走来。
他脸上挂着温润的笑容,眉眼间尽是亲和。
冰玄天握着石子的指尖微微一紧,墨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周身刚散去些许的寒气,又悄然凝聚了几分。
苏阳走到长椅旁,停下脚步,先是对着宋依安颔首一笑,语气真诚:“这位姑娘看着灵气逼人,想来便是那日与这位先生一同的仙子吧?”
“当日匆匆一瞥,未能好好打招呼,实在失礼。”
说着,他又转向冰玄天,眼神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敬佩,“先生那日虽未言语,却气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人,在下苏阳,有幸再次见到二位。”
宋依安挑了挑眉,没有立刻应声,只是指尖轻轻叩了叩扇面,眼底带着几分探究。她倒要看看,这人又想扮演什么角色。
冰玄天则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吐出两个字:“冰玄天。”
便再无多余言语,仿佛这简单的自我介绍,已是格外的“施舍”。
苏阳却毫不在意这份冷淡,反而顺势在长椅另一侧坐下,与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是社交中最舒服的尺度。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孩童,笑着叹了口气:“这公园倒是个好地方,能让人暂时卸下一身疲惫,看看这人间烟火,倒也惬意。”
他顿了顿,像是不经意间提起那日的事,语气轻描淡写,带着几分自谦:“那日在商业街,不过是恰逢其会,换做任何一个有能力的人,想来都不会袖手旁观。”
~说到底,还是得有几分力量在身,才能在关键时刻帮上忙。”
话锋一转,他看向冰玄天,眼神里的敬佩更甚:“像先生这般气度,想来实力定然深不可测。”
“我一直觉得,拥有力量,才是对‘守护’二字最好的诠释。你看那日,若我没有几分身手,怕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女士被抢匪拖拽,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啊。”
他语气愈发恳切,像是在与人探讨世间真理,“这世间本质便是慕强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身负灵力的修行者,更该明白力量的意义。”
“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保护弱小,才能维持住这人间的正义,甚至能用力量建立起更稳固的秩序,让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有所依靠。”
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字里行间都透着“大义”,仿佛他追求力量,全是为了守护他人,与那些汲汲营营的利己之辈截然不同。
宋依安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的笑意淡了些。
这话说得漂亮,可落在她耳中,却总觉得像是裹着糖衣的毒药,甜腻之下,藏着说不清的诡异。
冰玄天始终沉默着,指尖的石子被摩挲得愈发光滑。直到苏阳的话音落下,他才缓缓抬眸,墨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只冷冷抛出一句反问:“谁的正义?”
短短四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冰刃,瞬间刺破了苏阳话语外那层看似完美的伪装。
苏阳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
但他反应极快,很快便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笑着解释:“自然是守护弱小的正义,是让这世间少些欺凌、少些苦难的正义啊。”
“秩序由谁定?”
冰玄天又问,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苏阳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掩饰过去:“自然是由我们这些有能力的人来定,毕竟,只有拥有力量的人,才知道如何让秩序更稳固,如何让所有人都能安稳生活。”
“安稳?”
冰玄天终于从长椅上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居高临下地看着苏阳,墨色的眼眸里像是结了千年不化的寒冰,“用你的规则,让他人安稳?”
他的目光锐利如枪,仿佛能直接穿透苏阳所有的伪装,直抵他那颗扭曲的内心:“你口中的守护,不过是将他人圈进你划定的牢笼,美其名曰‘安稳’,实则是满足你掌控一切的私欲。”
“你所谓的正义,从来不是他人的正义,只是你用来粉饰掠夺的幌子。”
冰玄天的话语冰冷而精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说出“牢笼”二字时,他想到了自己用力量和冷漠构筑起来、用以隔绝外界的心墙。这个联想让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
苏阳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摆,掌心沁出些许冷汗。
冰玄天的话太过尖锐,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他最隐秘的心思上,让他那层精心编织的“英雄”假面,摇摇欲坠。
可他很快便压下了心头的慌乱,反而缓缓站起身,与冰玄天对视着,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没有反驳冰玄天的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笃定:“冰玄天,你又何必这般苛责于我?其实,我们本就是一路人。”
这话一出,宋依安也蹙起了眉,不解地看向两人。
苏阳迎着冰玄天冰冷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共鸣:“你我都信奉力量,不是吗?”
“你说‘没有力量,连自己想护的人都留不住’,我言‘力量才是一切’,本质上,我们追求的,都是那极致的力量。”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灼热,像是要将两人的相似之处一一剖开,摆在阳光下:“你排斥情感,视其为弱点,怕它成为拖累,怕它让你变得软弱。”
“我亦如此,那些所谓的同情、依赖,不过是束缚手脚的枷锁,只会让人在追逐力量的路上停滞不前。”
“我们都与这世间的热闹隔着一层,你是被动疏离,怕自己的血脉带来伤害,我是主动远离,不屑与那些平庸之辈为伍。”
“我们都懂,力量才是立身之本。你用它筑成盔甲,隔绝伤害,我用它当作利刃,开拓道路。不过是方式不同,可究其根本,我们对力量的执念,何曾有过半分差别?”
渐渐的...
苏阳脸上的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同类的、近乎狂热的确信:“冰玄天,我们就是一样的人,这点你永远反驳不了我。”
“你信奉力量,因为失去过。”
苏阳的话像一颗冰锥,猝不及防地凿开冰玄天记忆的封层,童年那些模糊的恐惧与无助瞬间涌上。
“我追求力量,因为渴望掌控。”
苏阳上前一步,眼神灼灼,“你将情感视为弱点,用冰冷隔绝世界,是怕再次受伤,怕体内的‘它’会伤害别人,对吧?”
冰玄天的心脏猛地一缩。苏阳的话,一字一句,都像在他精心冰封的湖面上敲击,裂纹悄然蔓延。
他从未对人言说的恐惧,竟被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以一种扭曲却精准的方式,血淋淋地剖开。
“而我,视情感为累赘,用力量践踏规则,是因为这世界从未给过我温情!”
苏阳的笑容变得狰狞,“看,我们的根源何其相似,都源于‘缺失’。只不过,你选择了筑墙,而我,选择了挥刀!”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冰玄天的心尖上。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指节泛白。
苏阳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不愿承认的一面,他对力量的极致追求,对情感的刻意冰封,与眼前这人,似乎真的有着难以言说的相似。
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5岁前那段充满恐惧的记忆,体内蠢蠢欲动的血脉,在昆仑与宋依安的对峙……这些片段交织在一起,让他素来坚定的心湖,第一次泛起了动摇的涟漪。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宋依安终于站起身,走到两人中间。
她手里握着玉清昆仑扇,扇面轻轻晃动,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恰好吹散了空气中那股剑拔弩张的压抑。
她没有看向冰玄天,也没有偏向苏阳,只是抬眸望着苏阳,眼底带着几分清明的冷静:“苏先生说的,或许有几分道理,可你我对‘力量’的理解,从根上便不同。”
“你说力量是用来建立秩序、守护弱小,可你口中的秩序,是让所有人都臣服于你的规则。”
“你所谓的守护,是将他人当作证明你力量的工具。你追求力量,是为了满足私欲,是为了让所有人都仰望你,这从来不是守护,只是掠夺。”
她顿了顿,又转向冰玄天,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冰玄天,你说力量是盔甲,是为了保护想护之人。”
“可你忘了,力量本身没有对错,错的是使用它的方式。”
“你因过往的创伤冰封情感,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可你有没有想过,真正的守护,从来不是独自筑墙,而是有人愿意与你一同抵御风雨。”
“你总纠结于自己的血脉,觉得它是原罪,是负担。可你忘了,华夏大地万年凝聚的气运,为何偏偏选中了你?”
“它不是因为你的血脉有多特殊,而是因为你心底那份未曾熄灭的、想要守护的执念。”
“你的力量,从来不是用来隔绝世界的,而是用来守护这世间你在意的烟火气,守护那些值得你伸手相助的人。”
宋依安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束光,穿透了冰玄天心头的迷雾。
他怔怔地看着她,墨色的眼眸里,那层千年不化的寒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微光悄然透了进来。
苏阳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看着宋依安,又看向冰玄天眼底那丝若有似无的松动,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知道,今天不是与两人彻底撕破脸的时候,他需要等待更好的时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戾气,重新挂上那副温和的面具,只是眼底的阴鸷终究藏不住,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宋姑娘的话,倒是别有一番见地。看来是我太过偏执了。”
他后退一步,对着两人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暗示:“今日与二位探讨,受益匪浅。不过时候不早,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便先行告辞了。”
走到公园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长椅旁的两人,嘴角勾起一抹扭曲的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冰玄天,宋姑娘,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下次见面,我会好好‘招待’二位,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什么才是这世间该有的‘秩序’。”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融入了公园外的人流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股若有似无的、带着戾气的灵力波动,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公园里,宋依安收起玉清昆仑扇,看向身侧的冰玄天。
他依旧站在原地,墨色的眼眸望着苏阳消失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周身的寒气,似乎又淡了几分。
“你没事吧?”宋依安轻声问。
冰玄天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她。公园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在外,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他像一面扭曲的镜子。”
镜中映出的,是他不愿直视的、另一个可能的自己。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眼底冰层下翻涌的波澜,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