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艺术中心的晨光总带着点温柔的凉意,透过大厅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影子。
距离预赛开始还有两个小时,各个练习琴房的门几乎都敞开着,此起彼伏的琴音像潮水般在走廊里流动。
有巴赫的严谨,有肖邦的缠绵,有李斯特的狂放,织成一张热闹又紧绷的网,裹着每个参赛者的心。
3号琴房里,陈墨正坐在一架雅马哈钢琴前,指尖落在《平均律钢琴曲集》的琴键上。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褶皱的白衬衫,袖口系得整整齐齐,连手腕上的手表都调好了节拍器模式,屏幕上跳动的“60bpm”像一颗精准的心脏,控制着他每一个动作。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按下琴键时,指关节的角度几乎分毫不差,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
“不对。”
他突然停下,眉头微蹙,抬手看了眼手表,节拍器没乱,可他总觉得最后一个八分音符的时值差了半拍。
他重新抬手,从刚才的小节开始,这次特意放慢速度,指尖轻轻落在琴键上,耳朵紧贴着琴身,仔细听着泛音的余韵。
一遍,两遍,三遍……
直到那个音符的时值精准得和节拍器的滴答声完全重合,他才松了口气,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苛刻的满意。
“陈墨,还在抠细节啊?”
隔壁琴房的人探出头,笑着说,“你这水平,预赛稳过吧?”
陈墨只是淡淡点头,没说话,重新按下琴键。对他来说,“稳过”不够,他要的是“无懈可击”。
每个音符的力度、每个分句的呼吸、每个装饰音的处理,都必须和乐谱上的标记完全一致,不能有一丝自己的“杂念”。
他的目光扫过走廊,恰好看到林辰低着头从门口走过,苏雨晴跟在旁边,手里还抱着小提琴谱。
林辰的背影很单薄,走路时肩膀微微内扣,像在躲避什么。
陈墨的眼神没有停留,只是收回目光,继续练琴,在他眼里,一个连“听”都做不到的人,早已不在“对手”的范畴里。
5号琴房的氛围则完全不同。江野坐在琴凳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悬在琴键上方,像蓄势待发的豹子。
他没穿正装,只穿了件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戴在头上,露出的额前满是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琴键上,他也没擦。
他弹的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指尖落下时带着一股野性的张力,重音砸在琴键上,发出的不是噪音,而是像火焰喷发般的力量,连琴身都跟着微微震颤。
“好!”琴房里的几个朋友忍不住鼓掌,“江野,你这爆发力,评委肯定被你征服!”
江野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手指又在琴键上跳跃起来。
他的琴音里没有陈墨的精准,却多了股不管不顾的冲劲,该弱的地方,他能弹得像私语般温柔。
该强的地方,又能弹得像惊雷般震撼。他抬头时,正好看到苏雨晴扶着林辰往天台的方向走,眉头挑了挑,问身边的人:“那就是去年崩掉的那个钢琴选手?听说现在听不见声音了?”
“好像是。”有人点头,“还天天往天台跑,不知道干嘛。”
江野嗤笑一声,手指猛地砸下一个和弦,琴音震得人耳朵发麻:“听不见还凑什么热闹?音乐不是靠瞎摸就能弹的。”
话里带着点轻视,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跟着林辰的背影看了几秒。
他见过太多在赛场崩溃的人,大多就此放弃,像林辰这样还在“摸”钢琴的,倒让他有了点莫名的好奇。
走廊尽头的休息室里,秦老教授正坐在藤椅上,手里捏着一根旧指挥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棒身上的纹路。
他头发花白,戴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岁月沉淀的锐利,作为国内钢琴界的泰斗,他当过二十多年的大赛评委,见过太多天才,也见过太多天才的陨落。
刚才他去天台透气,远远就看到了那三个人:风挽歌坐在旧钢琴前,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
林辰站在旁边,双手贴在琴身,闭着眼睛;苏雨晴抱着小提琴,安静地站在一旁。
风挽歌的教学方式很奇怪,没有讲乐谱,没有纠正手型,只是让林辰“摸”钢琴,感受振动。
秦老皱着眉看了很久,心里先是惋惜:林辰这孩子,当年在决赛上的表现多亮眼啊,肖邦的《叙事曲》弹得既有技巧又有感情,谁知道会突然崩掉,还落下这么个“听不见”的怪病。
可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又慢慢舒展开,风挽歌没有逼林辰“听”,而是换了一种方式,让林辰用身体“记”音乐,这倒是个没人试过的法子。
他的眼神里多了丝赞许,轻轻点了点手里的指挥棒,没上前打扰,转身回了休息室,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慢慢发芽。
天台的午后,海风比早上更温柔,带着点栀子花的香气,艺术中心的花坛里种了不少栀子,这个季节正好开花。
风挽歌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乐谱,摊开在旧钢琴上,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
乐谱的纸页有点泛黄,边角处有他用铅笔做的标记,都是关于“振动”的提醒。
“林辰,我们今天练这个。”
风挽歌指着乐谱上的重复音型,“你看,这里有很多重复的八分音符,像下雨时的雨滴,一滴接着一滴,很有规律。”
他用手指在琴键上轻轻点了点,模拟雨滴的节奏,“这种重复的音型,最适合感受振动,每一滴‘雨’的振动都差不多,但又有点不一样,你可以试着找出它们的区别。”
林辰点点头,走到钢琴前坐下。他的手指还带着昨天练习时的酸痛,指尖的薄茧被磨得有点疼,可他还是慢慢抬起手,按向第一个音。
和之前一样,没有琴音,只有指尖传来的闷响,还有琴身微微的振动。
他闭上眼睛,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刚开始,振动很模糊,像隔着一层薄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他弹得很慢,一个音一个音地按,手指落在琴键上,再慢慢抬起,感受着振动从指尖传到手掌,再传到胳膊,最后落到胸口。
风挽歌坐在他旁边,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抬手,轻轻调整林辰的手腕角度:“放松点,手腕别绷那么紧,振动才能传得更清楚。”
林辰照着调整,手腕慢慢放松,果然,振动的感觉清晰了一点。
他继续弹,一遍又一遍。阳光慢慢移动,从他的左边移到右边,在琴键上投下的影子也越来越长。
他的额头开始出汗,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琴键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也没擦,只是不停地弹。
手指越来越酸,胳膊也开始发麻,可他不想停,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音乐这么近,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骼。
不知道弹了多少遍,就在他的手指快要失去力气时,突然,在按下一个中央c的瞬间,一股奇怪的感觉从指尖涌来。
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振动,而是一种清晰的、带着“音高”的触感。
像是有一根细细的电流,从琴键顺着指尖的神经,飞快地传到他的大脑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个音的高度,不高不低,像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干净又明亮。
林辰的手指僵住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指尖,还是那根手指,还是那个琴键,可刚才的感觉太真实了,不是幻觉。
他试着再按一次那个音,振动还在,可那种“音高”的感觉却消失了,只剩下模糊的闷响。他慌了,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
“别急。”
风挽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很温和,“刚才那种感觉,是你身体记住的‘音乐’在和你打招呼。它很胆小,只会在你最专注的时候出现。”
林辰转过头,看向风挽歌,眼睛里满是震惊和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我刚才好像‘摸到’那个音了。”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键,像是在寻找刚才的感觉,“不是振动,是……是音高,像听到了一样。”
风挽歌笑了,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你心里的音乐,终于愿意出来见你了。”
林辰又低下头,看着琴键。刚才的感觉虽然只有一瞬间,却像在他心里的“无声玻璃罩”上砸开了一道小裂痕,透过那道裂痕,他看到了一丝微光。
不是恢复听力的希望,而是重新“拥有”音乐的可能。
他的手指慢慢抬起,又按向琴键,这次不再急躁,而是像风挽歌说的那样,专注地感受每一个振动。
虽然再也没有那种“音高”的感觉,可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绝望和迷茫,而是多了一丝坚定,像种子在土壤里,终于找到了向上生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