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彻准备带着温如玉前往白芨殿后,白宸便转身离去。
那道雪白身影穿过朱漆回廊,衣袂翻飞如鹤翼舒展,最终消融在暮色深处。
温如玉僵立在原地,喉间仿佛卡着枚生锈的锁,连呼吸都扯出细密的疼。
夜风掠过九曲桥的雕栏,将他未出口的话语撕成齑粉。
檐下铜铃在风中零乱作响,其间夹杂着几个破碎的音节,还未成形便消散在暮霭里。
白宸广袖扫过廊柱的弧度仍悬在半空,像道永远无法结痂的伤,在青石板上投下淡青色的残影。
那截空荡荡的回廊忽然变得极长,长得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别看了,走吧。”
江子彻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月白色的深衣掠过廊柱时带起一阵风,使得檐角散落的风信花瓣簌簌而下。
他不由分说地攥住温如玉的手腕往白芨殿的方向拽,力道大得惊起梁间栖燕,巢中羽绒簌簌飘落,像下了一场仓促的雪。
温如玉猛地回神,指尖还停留在袖口暗纹的起伏处。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流云纹的针脚,忽然分不清布料上残留的温度,究竟是江子彻渡来的那缕灵力,还是自己掌心煨出的幻觉。
那点微暖时而滚烫如心头血,时而寒凉似檐上霜,最终在反复确认间,碎成了再难拼凑的齑粉。
偏殿的烛火透过镂空窗棂,将斑驳的光影洒落一地,宛如打翻的金箔。
青石板上,支离破碎的光斑如同散落的残局,温如玉每一步落下,都踏碎一片浮动的鎏金。
风信子花瓣被靴底碾入砖缝,溢出几丝淡紫的幽香,转瞬又被夜风吹散。
他在白芨殿外驻足,指尖悬在那枚瑞兽铜环三寸之上,似触非触。
殿前青铜宫灯在风中轻晃,灯影游移间,他的影子时而拉长得漫过石阶,时而蜷缩成脚边的一团墨色,恰似胸腔里那颗摇摆不定的心,在明暗交界处反复徘徊。
“再这么站下去,天都要亮了。”
江子彻斜倚在朱漆廊柱旁,双臂交叠,腰间的青玉组佩随着他简单的动作清脆作响。
月光流过他带着弧度的唇角,“你父亲被囚七日,滴水未进,你倒有闲情在此赏月观星?\"
温如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殿内适时传来茶盖轻叩杯沿的脆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里面的人不仅察觉了他们的到来,甚至早已候了多时。
他闭了闭眼,终于抬手推向殿门。
厚重的檀木门扉发出低沉的吱呀声,像是叹息。
殿内寥寥几支素蜡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将温世安的影子拓在斑驳的青砖墙上。
那影子随着烛火摇晃,时而清晰如墨,时而淡若烟霭,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夜色中。
窗前的身影已不复往昔如松挺拔之姿。
玄色常服宽大的衣袍空悬在肩头,暗绣的流云纹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如同随时会随风而逝的云烟。
他负手而立的姿态依旧从容,却掩不住衣袍下空荡的轮廓。
短短七日囚禁,竟似抽髓蚀骨般,将那个叱咤朝堂的摄政王熬去了大半神魂。
唯有那截露在袖外的腕骨,依然嶙峋如刀,透着一丝不肯折损的倔强。
“父…父亲。”
温如玉的呼唤在喉间辗转,最终化作一缕几不可闻的颤音。
那两个字轻得仿佛怕惊碎一室烛影,却又重得像是耗尽了他全部气力。
温世安缓缓回身。
烛火在他脸上摇曳,将那道凌厉的轮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高挺的鼻梁投下的阴影斜斜划过脸颊,凹陷的眼窝里藏着化不开的墨色。
可他的眼神却是静的。
静得像深海,像古井,像封存千年的琥珀。
所有惊涛骇浪都沉淀在瞳孔最深处,表面只余一层薄薄的微光,映着温如玉同样苍白的脸。
那目光太过通透,仿佛能穿透血肉,直接望见灵魂里所有未宣之于口的挣扎。
“来了啊。”
温世安的声音很淡,像一缕烟飘在烛影里。
他目光掠过温如玉肩头,落在江子彻身上时微微一顿,眼角细纹里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你也来了。”
江子彻当即正了神色。
他右手按在左腕上,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礼。
月光从窗隙漏进来,照得他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慵懒随性,倒显出几分将门虎子的英气。
镇南王一脉,乃是天辰帝国赫赫有名的将门世家。
其祖上曾随开国太祖南征北战,那柄传承千万年的长剑破军至今仍供奉在宗祠正中,剑鞘上斑驳的痕迹记载着无数沙场征伐。
江子彻身上流着这样的血。
即便平日里总是一副慵懒的模样,但当他右手扣住左腕,行出这个标准的军中礼时,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肃杀之气便再也掩藏不住。
那是世代将门刻在骨子里的印记,如同他们家族徽章上那只威风凛凛的白虎,永远昂首向天。
而能得先帝钦点摄政之位,温氏一族自有其深厚底蕴。
他们与镇南王府一样,皆是千年将门,铁血风骨始终刻在血脉之中。
只是镇南王府与皇室联姻数代,那份天家渊源,比起今日里如日中天的温氏还要更胜一筹。
但武神血脉的传承日渐稀薄,终是让镇南王府逐步走向没落。
“温伯父。”
江子彻这三个字咬得极重,尾音在殿柱间碰撞出轻微回响。
他行礼时腰间的青玉组佩纹丝不动,显露出将门子弟特有的庄重。
案头烛火突然爆开一朵灯花,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那影子短暂纠缠,恍惚间似有刀光剑影交错,又随着火光稳定而各自归位,如同两大家族百年来的明争暗合。
紫檀案几上,三盏越窑青瓷茶盏静置如仪,盏中灵茶早已凉透,茶汤表面凝着一层细密的金毫。
温如玉凝视着这位从未谋面的父亲的面容,喉间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沉默。
温世安执起鎏金螭纹茶壶,壶嘴倾泻出的茶瀑在盏中激起细微漩涡。
就在这须臾之间,温如玉蓦地瞥见父亲腕间那道深可见骨的勒痕,玄铁镣铐特有的暗紫色纹路如毒蛇般缠绕在经脉要穴,边缘还闪烁着镇压灵力的符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