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针局”的门,被几个人半扶半架着撞开了。
带来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汗味和某种绝望的气息。
被围在中间的那个男人,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受伤野兽。
他身形依旧高大挺拔,能看出曾经受过极其严苛的训练。
但此刻,他眼神空洞,没有焦点,死死地盯着地面某个不存在的地方。
整个人绷得像要破碎一般。
任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女人搀扶着,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求求你们,看看我儿子!”老妇人声音带着哭腔,脸上是长期操劳留下的深刻皱纹,“他叫雷战,以前是……当兵的。”
她哽咽了一下,没细说。
“回来三年了,就成了这样。”
“不说话,不睡觉,一惊一乍,有时候半夜会突然大喊大叫,浑身是汗。”
“带他看了好多医院,心理医生也看了,药吃了一箩筐,越吃越糊涂!”
年轻女人是雷战的妹妹,红着眼圈补充:“那些药吃多了,我哥手抖得厉害,胃口也坏了,人都瘦脱相了。”
“听说你们这儿有能人,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们几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这座沉默的“山”搬到了这里。
值班的正是二师兄陈久仁。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像手术刀。
他没有立刻上前安抚,也没有像其他医生那样露出同情的神色。
只是静静地观察着雷战。
观察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观察他颈部不自然僵硬的肌肉线条。
观察他呼吸间那种极力压抑却依旧紊乱的节奏。
“扶他进来。”陈久仁语气平淡,侧身让开。
诊室里,雷战被安置在椅子上。
他依旧沉默,像把自己封闭在另一个世界。
陈久仁拿出平板电脑,手指快速滑动,调出一个复杂得令人眼晕的人体三维模型。
上面布满了不同颜色的线条和数据流。
神经、内分泌、经络……交织在一起。
他走到雷战面前,没有试图进行任何温情脉脉的交流。
直接把平板屏幕亮给他看。
当然,雷战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
陈久仁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近乎冰冷的语调开始分析。
“根据你的体态特征和生理表现初步判断。”
“你的杏仁核区域处于异常放电状态,这导致了过度的恐惧和警觉反应。”
“同时,根据古脉术理论模型模拟,你的足厥阴肝经阻塞率预估在百分之七十八以上。”
“肝主疏泄,调情志。严重阻塞导致气机郁结,郁而化火,上扰心神。”
“两者叠加,形成了你目前的恶性循环。”
他说话的方式,不像是在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倾诉痛苦,更像是在学术会议上宣读一份数据报告。
雷战的妹妹听得云里雾里,有点着急,觉得这医生太不近人情。
老妇人更是担忧地看着儿子,怕这些听不懂的话刺激到他。
然而,一直呆立的雷战,那空洞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虽然依旧没有焦点,但某种极细微的东西,似乎被触动了。
陈久仁仿佛没看见,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对方的反应。
他低头在平板上快速计算着什么,手指敲击屏幕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几分钟后。
他抬起头,看着雷战,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
“根据你目前的生理指标波动趋势和经络淤堵能量残留模型推算。”
“你下一次比较明显的焦虑发作,大概会在……”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平板上的时间,“二十分钟后。”
“伴随有心率加速至每分钟一百三十次以上,掌心出汗,以及短暂的呼吸窘迫。”
这话一出,连雷战的妹妹都愣住了。
这也能算出来?
雷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了。
像是在无声地对抗这个荒谬的“预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诊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
老妇人紧张地搓着手。
雷战妹妹不安地看着哥哥,又看看一脸漠然的陈医生。
陈久仁则老神在在地整理着消毒盘里的银针,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预言不是他说的。
十九分钟。
二十分钟!
就在秒针划过预定时间的瞬间!
一直沉默的雷战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粗重!
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就浸湿了鬓角!
和他妹妹偷偷瞥见的、他随身携带的简易心率监测手环上,数字疯狂跳动,瞬间突破了一百三十!
和他刚才的预言,分秒不差!症状完全吻合!
“哥!”妹妹失声惊呼。
老妇人吓得脸色发白。
雷战猛地抬起头!
第一次,他那双空洞了太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陈久仁!
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彻底看穿后的茫然!
就在他情绪即将进一步失控的临界点。
陈久仁动了。
快得几乎看不清。
几根细长的银针,在他指尖如同拥有了生命。
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雷战头颈、手腕的几个穴位。
不是安抚,更像是某种强硬的介入和调控。
针落下的瞬间,雷战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的胸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住。
急促的呼吸奇迹般地开始平复。
狂跳的心脏也仿佛被套上了缰绳,速度缓缓下降。
他眼中的狂暴和混乱,被一种更深的惊愕取代。
陈久仁拔出针,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
“看到了?你的身体,比你更‘诚实’。”
“现代药物过度抑制了你的神经,但治标不治本,反而加重了肝脏代谢负担,形成毒素积累。”
“而郁结的肝气,又不断滋养着你的心魔。”
他拿起笔,开始在病历上写方案。
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得令人发指。
“第一步,药物递减方案。我会根据你的体重、肝肾功能残余指标,计算出未来四周每一天需要服用的精确剂量,多一毫克都不行。”
“第二步,古脉疏导。每周三次针刺,配合特定导引术,疏通肝经,调和气血。”
“第三步,生物波频辅助。”他指了指墙上“牧月科技”的一款最新“启明”系列设备,“用它监测你的睡眠和情绪波动,我会远程调整辅助波频。”
他甚至调出了一段经过处理的音频。
里面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很轻微。
“这是根据你刚才发作时的微表情和瞳孔收缩频率,反向推导出的、可能与你创伤记忆关联度最高的环境音要素。”
“去掉爆炸声,只保留相对中性的风声。”
“治疗后期,会用到。”
他把写得密密麻麻的方案递给雷战的妹妹,交代了注意事项。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
冷静得像在布置一项工程任务。
雷战看着这个戴着眼镜、一脸“性冷淡”的医生。
第一次,没有产生面对其他医生时那种本能的排斥和抗拒。
这个医生,不跟他谈那些虚无缥缈的“放下”、“想开点”。
只跟他摆数据,讲原理,解决问题。
这种冰冷而直接的方式,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接下来的几周,治疗按部就班地进行。
陈久仁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制定的“维修方案”。
雷战的药物被精确地递减。
身体因为药物副作用带来的颤抖和恶心感逐渐消失。
每周的针刺和导引术,开始时如同酷刑,那股强行疏通淤堵的酸胀感让他几乎要跳起来。
但每次结束后,那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又是实实在在的。
配合着“牧月”设备那温和而持续的波频安抚,他惊悸的睡眠开始变得绵长。
噩梦的次数,在缓慢而坚定地减少。
他依旧沉默,但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点活气。
不再是一潭死水。
最后一天治疗。
雷战坐在诊室里,身体已经基本不再下意识紧绷。
陈久仁看着他,点了点头。
“今天,做个了结。”
他拿出了那个播放器。
里面只有那段处理过的、纯粹的风声。
“听着它。”陈久仁按下播放键,“试着回想,但只停留在风声这里。”
呼呼的风声在安静的诊室里回荡。
雷战的呼吸瞬间变得有些急促。
手指下意识地蜷缩。
陈久仁没有喊停,只是在一旁冷静地观察着他的各项生理数据。
风声持续。
雷战的额头开始冒汗。
脑海中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血与火的碎片开始翻涌。
战友最后的呐喊。
灼热的气浪。
但……只有这些。
那最刺耳、最撕裂灵魂的爆炸声,消失了。
只剩下这呼呼的风声,包裹着那些痛苦的记忆。
一遍,又一遍。
像是在冲刷,又像是在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
雷战紧绷的肩膀,一点点垮了下来。
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那些翻腾的记忆碎片,仿佛被这无尽的风声带走,变得不再那么狰狞。
一直强撑着的、属于铁血战士的硬壳,在这一刻,被从内部悄然敲碎。
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
抬起那双布满厚茧、曾经握紧钢枪如今却微微颤抖的大手。
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没有声音。
只有宽阔的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
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压抑了三年。
痛苦了三年。
自我放逐了三年。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沉默,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随着这无声的风声,彻底决堤。
陈久仁站在一旁,依旧没什么表情。
只是默默关掉了播放器。
安静地等着。
等着这座沉默的火山,将积压的岩浆,彻底宣泄干净。
他知道。
数据可以计算症状。
银针可以疏通经络。
但能治愈一颗破碎的心的,终究还是那颗心自己的力量。
他做的,只是帮它,撬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