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边城暗流
晨光渐明,薄雾散去,延吉边城的轮廓愈发清晰。夯土城墙沿山势蜿蜒,烽火台矗立如哨兵,石垣间野蔷薇随风摇曳,暗香浮动。市集渐渐热闹起来,驮马的铃铛声、商贩的叫卖声、妇人们的朝鲜语交谈声,交织成边陲小城特有的生活画卷。
吴道站在街角,目光始终未离那个卖花的身影。崔三藤正忙着整理花束,阳光洒在她纤细的指节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她时不时抬头朝他的方向瞥一眼,眼神相遇时便迅速移开,耳根微微泛红。
“前世你是萨满家主,今生倒成了卖花姑娘。”吴道心中暗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古铜钱。铜钱边缘已有些磨损,但“三藤”二字依旧清晰可见。
他缓步走向花摊,崔三藤见状,下意识地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先生还要买花吗?”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试探。
吴道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布袋:“我来买些薰草和艾叶,方才见你摊上有。”
崔三藤眼睛一亮:“先生懂药材?这些可不是寻常人买的。”
“略知一二。”吴道微笑,“薰草辟邪,艾叶驱寒,都是好东西。”
女孩熟练地取出药材打包,动作流畅自然。吴道注视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寻找着前世影子——那个手持萨满鼓、舞动于天地之间的崔三藤。而今生的她,似乎只是个普通的边城少女。
“一共五文钱。”崔三藤将包好的药材递过来。
吴道付钱时故意让铜钱落地,弯腰去捡的瞬间,低声念道:“山门秘法,灵犀一点。”
指尖轻点地面,一道无形波动扩散开来。这是山门探灵术,能感知周遭异常气息。令他惊讶的是,波动至崔三藤脚下时竟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先生?”崔三藤疑惑地看着他蹲在地上的模样。
吴道起身,面色如常:“手滑了。”心中却掀起波澜——即便是失忆的萨满家主,也不该对探灵术毫无反应,除非她的能力被某种力量彻底封印。
正当他思索时,市集东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名士卒快步跑过,百姓纷纷避让。
“又出事了?”一个卖打糕的老妇人忧心忡忡地问邻摊。
“听说张屠户家的牛昨晚死了,血被吸干,身上却没有伤口...”
吴道眉头微皱,转向崔三藤:“这类事情近来常发生?”
女孩下意识地握紧胸前衣襟,低声道:“城里不太平有段时日了。先是家禽牲畜莫名死亡,后来...”她欲言又止,摇摇头,“官府查了几次,都说是野兽所为。”
吴道望向骚动方向,眼中金光一闪而逝。命门观气术之下,市集上空隐约笼罩着一层灰黑之气,其中夹杂着几缕猩红。
“不是野兽。”他轻声道,“是别的东西。”
崔三藤惊讶地看着他:“先生怎么知道?”
吴道正要回答,三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摇着折扇走近花摊。为首的青年目光轻浮地打量着崔三藤:“三藤姑娘,今日的花可还鲜艳?给我包一束最香的,晚上送到醉仙楼天字房。”
崔三藤面色一白,强作镇定:“李公子,我只卖花,不送花上门。”
李公子嗤笑一声,伸手欲摸她的脸颊:“在这延吉城,我李某人的面子都不给?”
吴道侧身一步,恰好挡住对方的手:“这位公子,强买强卖非君子所为。”
“哪来的野道士,也敢管我的事?”李公子眯起眼睛,身后两个随从立刻上前。
吴道不慌不忙,右手在袖中掐诀:“相门秘术,面相观心。”目光扫过三人,心中已有判断——为首者印堂发黑,近日必有大灾;随从眼带凶光,手上有未洗净的血气。
“李公子,”吴道突然道,“你昨夜是否噩梦连连,梦见已故亲人浑身是水地向你求救?”
李公子脸色骤变:“你、你怎么知道?”
“东南方有水井,井中有物,与你有旧。”吴道声音压低,“若不尽早处理,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随从们面面相觑,李公子额头渗出冷汗:“胡说八道!给我教训这个神棍!”
一名随刚刚伸手欲抓吴道衣领,却突然膝盖一软,扑通跪地。另一人拔刀前冲,不知怎的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栽去,刀锋险险擦过李公子衣袖。
吴道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只有崔三藤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屈伸,似在操控无形丝线。
“邪门!”李公子后退两步,色厉内荏地指着吴道,“你等着!有种别跑!”说罢带着踉跄爬起的随从匆匆离去。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不时看向吴道,眼神中混合着好奇与畏惧。
崔三藤轻扯吴道衣袖,低声道:“先生快走吧,李家是本地大族,不会善罢甘休的。”
吴道转身看她:“你担心我?”
女孩脸一红,随即正色道:“那些人不好惹。先生还是...”
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锣声打断了她。一名差役边跑边喊:“县衙有令!征集能人异士!王员外家出怪事了!重金酬谢!”
人群哗然,不少人看向吴道。
吴道问身旁老者:“老丈,王员外家何事?”
老者摇头叹息:“造孽啊!说是家中小姐中了邪,已经请了三个道士都束手无策。今早更厉害了,整座宅子阴风阵阵,靠近的人都说听见鬼哭。”
崔三藤突然开口:“王家小姐是我旧识,前日还来买过花,当时还好好的...”
吴道注意到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串五彩绳编的手链,正在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是萨满教的护身符样式,看来即便失去记忆,某些本能依然存在。
“去看看。”吴道决定道。
崔三藤犹豫片刻:“我与先生同去。王小姐心地善良,常周济穷人。”
二人随着人流来到城东王宅。高墙朱门的气派宅邸前已围了不少人,对着紧闭的大门指指点点。明明是大白天,宅子上空却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隐隐有寒意透出。
几名道士模样的人站在门外设坛作法,铃铛、符纸摆了一地。为首的老道挥舞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邪祟速速退散!”
忽然宅内传来一声凄厉尖叫,老道手中的桃木剑“咔嚓”一声从中断裂!围观人群惊呼后退。
“没用没用!”王员外踉跄出门,面色惨白,“小女越发严重了!还有谁敢一试?”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应。这时,崔三藤轻轻推了吴道一下:“先生既有本事,何不一试?”
吴道深深看她一眼,踏步上前:“在下吴道,愿尽力一试。”
王员外打量着他朴素的衣着,怀疑道:“这位...道长?先前几位有名的大师都失败了,你...”
吴道不答,径直走到宅门前。右手虚按门板,闭目凝神:“医门秘法,望气断症。”片刻后睁眼,“府上小姐非是中邪,是中了咒。此咒阴寒,源自水脉,应是与城东那口古井有关。”
王员外大惊:“神了!小女三日前确实失足落井,虽被及时救起,当夜就开始说胡话!”
吴道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咬破指尖迅速画符。血珠落在纸面竟不扩散,反而形成奇异纹路:“山门秘符,阳火破阴。取井水一盆来。”
下人急忙端来井水。吴道将符纸投入水中,默念:“五行相生,丙火燃阴!”
符入水即燃,蓝色火焰跃动水面却不发热,反而驱散了周遭寒意。同时宅内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是少女虚弱的哭泣声。
“好了!小姐清醒了!”丫鬟惊喜地跑出来喊道。
王员外激动得老泪纵横,抓住吴道的手连连道谢,奉上重重钱袋。吴道只取了几枚铜钱:“余钱散与穷人,积善可保家宅平安。”
在众人敬佩的目光中,吴道与崔三藤悄然离开。走到僻静处,崔三藤突然问:“先生用的不是寻常道术吧?”
吴道挑眉:“姑娘何出此言?”
“我虽不懂法术,却见过不少道士。”她眼神清明,“先生画符时指尖有金光流转,投符入水时念的是‘丙火燃阴’,这是医家五运六气的术语,非寻常道士所知。”
吴道心中震动——即便记忆全失,崔三藤的洞察力依然敏锐非凡。
正当他要回应,街角突然转出李公子一行人,为首的却是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
“二叔!就是那个妖人!”李公子指着吴道叫道。
官服男子冷冷扫来:“本人延吉县丞李纲。阁下当众施术惑众,又涉嫌以妖法伤人,跟我走一趟吧。”
崔三藤上前一步:“县丞明鉴,吴先生刚治好王员外家小姐...”
“本官自有判断。”李纲打断她,一挥手,“拿下!”
差役一拥而上。吴道轻叹一声,袖中铜钱悄然落入掌心...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高举一枚令牌:“州府急令!所有差役即刻前往东城门,有紧急公务!”
李纲一愣:“何事如此紧急?”
骑士压低声音:“城东古井爬出...东西了。已伤数人,县令大人都在赶去的路上了。”
李纲面色大变,狠狠瞪了吴道一眼:“暂且记下此事!”说罢匆匆带人离去。
吴道与崔三藤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我去看看。”吴道说。
“我也去。”崔三藤语气坚定,“那口井...我总觉得有些熟悉。”
二人赶到城东时,古井周围已被差役封锁。井口不断冒出森森寒气,石栏上结了一层白霜。县令正在远处焦急踱步,几名胆大的差役手持长矛慢慢靠近井口。
突然,井中传出刺耳的刮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沿着井壁向上爬!一道黑影猛地窜出,扑向最近的差役!
那东西似人非人,全身湿漉漉的覆盖着黑鳞,指间有蹼,眼睛是混浊的白色。差役吓得呆立当场,眼看就要被扑中!
“山门秘法,地缚!”吴道并指一点,井周土地突然软化,那怪物动作一滞。
几乎同时,崔三藤不知从哪取出一把盐米,撒向前方:“清净!退散!”这是民间常用的驱邪法,但她撒出的盐米竟隐隐排列成某种图案,恰好封住怪物前进路线。
怪物发出一声尖啸,突然转向朝崔三藤扑来!速度之快超乎想象!
吴道来不及施术,猛地将崔三藤推开,自己则与怪物正面相对:“医门金针,定魄!”
三根银针从袖中射出,精准刺入怪物眉心、喉头、心口。怪物惨叫一声,动作停滞片刻——足够吴道掐完最后一个诀:“命门借法,离火诛邪!”
赤龙纹在手臂上一热,一道无形火焰击中怪物,将其轰回井边。差役们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用特制渔网将其罩住。
吴道快步走到惊魂未定的崔三藤身边:“没事吧?”
女孩摇摇头,目光却盯着那怪物:“它...好像在哭?”
果然,网中的怪物不再挣扎,反而发出呜咽声,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泪珠,手指在地上划着什么。
吴道走近细看,心中一震——那竟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冤”字。
“这不是妖物,”他沉声道,“是冤魂附体,借井中阴气化形。”
县令壮着胆子过来:“道长的意思是...”
“井中有冤情。”吴道看向深不见底的井口,“需得打捞查验。”
最终,差役从井底捞出一具被铁链捆缚的骸骨,骸骨心口钉着一枚青铜钉,上面刻满符文。
“锁魂钉...”吴道面色凝重,“有人故意将冤魂困在井中,滋养阴气。”
崔三藤突然道:“这铁链...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骸骨中飘起一缕青烟,在空中凝聚成模糊人形,直指向远处的李纲!
李纲面色惨白,连连后退:“不关我事!是他是他!”手指猛地指向身旁的李公子。
真相大白——李公子奸杀婢女后弃尸井中,怕冤魂报复,特意请人施术镇魂。却不知怨气积累,反而酿成大祸。
案件了结,回程路上崔三藤异常沉默。直到分别时,她才轻声问吴道:“先生之前说,我们可能见过...是指前世吗?”
吴道望着天边晚霞:“你信前世今生吗?”
“原本不信。”她摸了摸颈侧,“但今日见到那冤魂,忽然觉得...死亡也许不是终点。”
吴道从怀中取出那枚刻有“三藤”的铜钱,放在她掌心:“下次再做那个梦,试着在梦中呼唤我的名字。”
崔三藤握紧铜钱,忽然道:“其实我不是完全失忆...偶尔会闪过一些片段。冰湖、青铜门,还有...一朵霜花。”
吴道心跳加速:“还想得起什么?”
她蹙眉努力回忆:“每次试图深想,头就痛得厉害...仿佛有堵墙挡着。”突然她身体一晃,险些摔倒。
吴道连忙扶住她,医门探脉术自然发动。气息探入的瞬间,他脸色骤变——崔三藤魂魄深处,竟埋着一道极强的封印!而且这手法...分明是山医命相卜五门联合施为!
是他亲手封印了她的记忆?!为什么?
强压心中惊涛骇浪,吴道柔声道:“想不起就别勉强。日子还长。”
送崔三藤回家后,吴道独自登上城墙远眺。延吉城华灯初上,远处长白山隐在暮色中如蛰伏的巨兽。
赤龙纹微微发烫,提醒着他这个世界同样不太平。井中怨灵不过是开始,更大的危机正在酝酿。而最让他心乱的是——自己为何要封印崔三藤的记忆?第一世她牺牲自己完成封印,第二世为何要让她忘记一切?
夜色中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长两短,不符合常例。吴道瞳孔微缩——这是749局昔日的预警暗号!
他飞身掠下城墙,循声追去。在空无一人的小巷尽头,更夫打扮的老人缓缓转身,眼中闪过一抹金光。
“门主,久违了。”
吴道停下脚步:“你是何人?”
老人撕下面具,露出额间一道火焰纹:“离火门下弟子明尘,奉祖师遗命在此等候。山海异动,阴门将开,唯有五门之主重聚,方能阻此大劫。”
他递出一卷兽皮古籍:“此乃祖师所留,记载第二世之秘。门主可知,记忆封印非为隐瞒,实为保护?崔家主魂魄有损,强记前尘恐致魂飞魄散。”
吴道接过古卷,指尖拂过封面上的霜花印记——那是崔三藤的标记。
“她还需多久?”
“修复魂伤,非一日之功。而今阴气日盛,恐加速异变。东北萨满一脉已有所觉,三日后北山将有祭典,崔家姑娘必去赴会。门主或可同行,萨满秘术或许能助她稳固魂魄。”
明尘说完躬身一礼,退入阴影中消失不见。
吴道展开古卷,首页赫然写着一行朱砂小字:“第二世缘,重在守护。记忆如水,顺其自然。待时机至,封印自解。”
他望向崔三藤住所方向,手中古卷缓缓握紧。
“这一世,我绝不会再让你独自承担。”
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山雨欲来风满楼。
长白山下,新的故事正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