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阁行侠仗义,暗中的确也得罪了不少人,可想要在重重护卫之下潜入叶阁主身边,却很不容易。
雾盈觉得十分棘手,她揉着太阳穴回到自己屋子,靠在软榻上。
如今璇玑阁的四位堂主,她已经了解了个大概,只有君影至今仍未与她说过话。
“姑娘,”白露端着一盘乳白色糕点进来,“您从早上就没用过膳,这会肯定饿了。”
白露的爹从前是柳府的厨子,后来染病故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
她的手艺雾盈尝过,每次都能带给她惊喜。
“这是什么?”雾盈拈起一片放进口中,一股籼米清香在唇齿间溢开,微酸回甘的口感让她浑身都舒畅起来。
“南越人叫伦教糕,我刚跟厨子学的。”白露笑眯眯地望着她,“姑娘喜欢吃就好。”
“白露,你有没有遇到过很信任的人,背叛你的时候?”雾盈忽然问。
“没有,我从小除了爹爹,就只认识咱们府上的人了,说得上话的更是没几个人。”白露羞赧一笑。
“这样啊……”雾盈躺倒在床榻上,脑海里浮现的是宋容暄的身影。
“他真的……”雾盈喃喃道,“太让我失望了。”
事成之后,她想要留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永远不要有人来打扰她,强迫她入宫,做她最不喜欢的事情,成为她最不想成为的模样。
十五年的名门贵女生涯,她过够了。
可是想要成功为柳氏翻案,恐怕脱不开骆清宴的襄助。
宋容暄到底是怎么想的,轻而易举地卖了自己,向骆清宴邀功?还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约定?
雾盈越发头疼,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姑娘不舒服吗?”白露看她神情恍惚,眉头微蹙,禁不住问。
“没有,”雾盈抬眸,恢复了神志,“你去把君堂主叫来,我叮嘱些话。”
一连见了好几个人,真有些疲乏了。
顾霖从雾盈屋里出来后没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后山的竹林。
劲风催折,竹涛阵阵,鸟雀轻啼时隐时现。
剑锋过处,竹叶纷纷坠落,竹子被拦腰斩断。
顾霖浑身汗流浃背,却意犹未尽,挥剑还想继续,剑锋却被不远处的一记飞镖打偏。
青翠之间飘过一抹淡粉,时漾轻巧地跃上断竹,金鸡独立,傲然朝顾霖一抬下巴。
“你怎么在这儿?”顾霖握剑的手轻颤,微一皱眉。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时漾啧啧叹道,“这竹子哪儿惹你了。”
“你别管。”顾霖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你闪开,小心伤了你。”
“我要就不闪开呢?”时漾眼睛含笑,低头看着他,“你能怎么样?”
她腰间铃铛被风一吹,泠泠作响。
“拿你没办法。”顾霖自顾自收了剑,“阁主又不同意我去乌岷。”
“你去那儿做什么,”时漾撑着下巴,眨巴着水润的大眼睛,“这不是大师兄的事吗?”
“我也想去啊,”顾霖神采飞扬,“南越的山川河流,我都还没去过呢,这种事怎么能缺了我。”
“那你去跟阁主说,省得一个人在这儿生闷气。”时漾嘟着嘴。
“哎呀你不懂。”顾霖有些后悔跟她说这些,赧然地挠了挠后脑勺。
“果然啊……”时漾轻叹一声,“先走啦,省得我在这儿你发挥不好。”
“发挥什么呀,喂!你别走!”顾霖冲着时漾远去的背影喊,却不自觉地弯起唇角。
翌日,雾盈起得很早,白露给她施了些粉黛,遮住眼底的青影。
“派人去接苏仵作来吧。”
她一连几日都忙,就算与宋容暄打个照面也装作不认识对方的样子擦肩而过,偏偏两个人做戏的本领都极强,任谁也瞧不出不对劲。
过了约摸小半个时辰,苏仵作提着仵作箱子到了山顶,众人才知道柳雾盈要开棺验尸,一时间群情激愤,长老们潮水一般都拥到了棺材前,喧闹声此起彼伏。
“不可,不可啊——”几个头发花白的前辈挡在棺材前头,“阁主,这里头可是你的亲娘,你难道真的忍心——”
“正是因为不忍心,我才要知道她的死因。”雾盈不卑不亢,“还请诸位前辈让开!”
“璇玑阁历任阁主从未守过此等奇耻大辱!”一个老头气得浑身颤抖,花白的胡须也跟着乱颤,“先阁主泉下有知,一定不会准许阁主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
“我心意已决。”雾盈语气不容置疑,“开棺吧。”
为了防止腐坏,棺材四周放置了冰鉴,靠近冰鉴的时候能感受到丝丝凉气扑面而来。
雾盈已经吩咐君影与顾霖将几位长老扶下去,可他们就是赖着不走,甚至还有人指着苏仵作的鼻子骂。
“诸位长老听我一言,师傅之死不明不白,总要有个说法。我们身为属下,应当相信阁主的决定!”花亦泠一身飒沓红衣从人群背后闪出,她足尖一点跃上高台,声嘶力竭地喊。
雾盈感激地冲她点了点头。
长老们动作停滞下来,他们呆呆地望着花亦泠,有些难以置信。
花亦泠既然发话了,那么四位堂主应当都是赞成的,那他们还说什么呢?
他们再也不敢小瞧这个看起来纤弱的姑娘了。
雾盈知道,璇玑阁中一些长老倚老卖老并不愿意认可她这个阁主,但她既然接替了叶澄岚的身份,就要将此事做好,最不济也不要给阿岚留下个烂摊子。
而她,最终要以柳氏嫡女的身份,堂堂正正回到东淮,揭开团团迷雾背后的真相。
“开棺!”雾盈沉声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棺材。
左誉和齐烨一边一个橇掉钉子,一股腐烂的味道直冲天灵盖,雾盈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用袖子捂住口鼻。
苏仵作拿出准备好的香囊分发给在场之人,众人脸色稍霁,却也连大气都不敢喘。
棺材里的女人面目安详,穿着盛装,裙摆一丝不苟,尸体已经有腐烂的症状,苏仵作拿着剖验刀,轻轻撕开皮肤。
周围传来一圈轻微的抽气声。
这是他们最敬爱的阁主,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人。璇玑阁给了许多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寻不到出路的人一个出口。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情皆是五味杂陈。
雾盈握在身侧的手指紧了紧,镇定地看着苏仵作划破衣服,开膛破肚,腐烂的血肉血淋淋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过了约摸小半个时辰,雾盈的前心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可苏仵作却一无所获。
他用衣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看这瞳仁散大,指甲绀紫,胃中红赤的症状,应当是曼陀罗中毒无疑。不过,老朽在胃中并未检测出曼陀罗花、果、籽,不知诸位可知这曼陀罗的来历?”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惨白。
堂堂璇玑阁阁主,居然在重重护卫之下被人下毒,其中不由得令人胆寒。
花亦泠暗自垂泪,君影和顾霖眼眶发红,时漾甚至掩面而泣。
“诸位可有人认识这个图案?”雾盈忽然扬声道。
她命白露将未燃烧完全的香篆呈上来,众人看到香篆上的图案,皆面露疑惑。
只有花亦泠浑身一激灵,眼神快速躲闪了一下。
她这微小变化没有逃过雾盈的眼睛,她却看破不说破。
旁边一个小个子姑娘小心地扯了扯雾盈的袖子,说:“我们花堂主是制香高手,或许可以问问她。”
雾盈点点头,转向花亦泠:“师姐觉得呢?”
“我……”花亦泠捂住胸口,面色涨红,“这……真是太奇怪了……”
这是她前些日子刚刚研制出来的香篆,本来要先送给阁主过目的,她明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可是……为何这个香篆会出现在现场?
“师姐认识这个图案,对吗?”雾盈朝她一扬下巴。
“是,可是……”花亦泠感受到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冷寂,惶然后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这香篆是我研制出来的,可我一直把它锁在柜子里,也不曾让旁人见过。”花亦泠呼吸急促,“可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头搀了不少曼陀罗花粉,”雾盈转而看向忘机老人,“您的药方中同样有能治疗心肾阳虚的附子,药方虽然没错,可附子毒性极大,若药材炮制减毒不当,阁主的心疾可能会加重。”
药材炮制,也是花亦泠经手多一些。
两种毒性叠加,会产生摧枯拉朽的力量。
花亦泠一把抱住雾盈的袖子:“阁主,你要相信我,我既然委托了你此事,又怎会……”
“师姐,你最近有没有想起关于阁主的哪些事?”雾盈放任她抱住自己,低声问。
“我……”花亦泠神色恍惚,环顾四周,“我的确想起来一些,但是……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去别的地方说。”
就在花亦泠与雾盈转身的瞬间,身后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阿泠,别让我失望。”
雾盈明显看到花亦泠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忍耐了许久的眼泪不动声色滑落进了颈窝。
她听出那是大师兄君影的声音。
雾盈握着她的手来到僻静处,花亦泠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谢谢你愿意信我。”
“我不是信你,在这件事上,我怀疑任何一个人。”雾盈微笑道,“我只是想要知道线索,而已。”
“我……我想起来,阁主大概在四月末五月初的时候,接到过一封信,当时我们正在商量事情,她接到后很气愤,但也没告诉我们到底有什么状况,只是把信烧掉了。”
四月末五月初,正好是东淮官银入南越的时间吧?
雾盈的心猛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呼吸都禁不住急促起来。
会有她想要的答案,浮出水面吗?
东淮,观仁殿。
骆清宴平时与岑稚霜见面大多会选在自己熟悉的寝殿,这里没有人监视,说话也方便一些。
不过近来,他的心情着实算不得好。
自从确认泄露消息的人是中书令明铮后,他越发觉得前路艰险,明氏百年基业,又有太子殿下护着,根本动不得。
况且陛下对明铮一向十分倚重,幼年在东宫之时,明铮是陛下的伴读,这么多年风雨同舟过来,多少都有些君臣之情。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岑稚霜还要来提醒他,柳雾盈如今还在南越。
这始终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刺。
昨夜会面之时,岑稚霜声泪俱下地质问他,为何不将柳雾盈的事情和盘托出,为何还要替她遮掩。
骆清宴负手望着眼前孤寂的明月,冷然道:“阿盈与本王,本就是夫妻一体,有婚约在身,本王为何要害她?”
他总是提醒岑稚霜,不要忘记自己本来的身份,本来的职责。
可是她如今忘了,变得像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岑稚霜,本王以为你看得清自己的位置。”骆清宴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位置?”岑稚霜喃喃自语,凄然冷笑,“在殿下心里,我与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你本可以做得更好。”骆清宴冷笑道,“本王交代给你接近德妃,你几个月都毫无进展。若不是阿盈……”
“殿下,”岑稚霜倔强地昂着头,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稚霜全心全意都是为了殿下,绝无二心。”
“好了,你去吧,记住本王今日的话。”骆清宴长叹一声,拂了拂衣袖。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轻微到再也听不见。
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他想要娶的人,无论多远也都能追回来。
骆清宴遥遥对着月色举杯,饮下一口屠苏酒。
这一夜相当不平静。
雾盈在床上辗转反侧,梦里时不时出现柳潇然的面容。
兄长依然是从前玉骨云衫的白衣少年,可是眉宇间失意落寞,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他们站在两个不同的山坡上,明明隔得很近,可雾盈无论怎么靠近,距离都没有缩短。
他的声音缥缈,却如往常一样柔和,他说,雾盈,不必急功近利。
只是这一句话,却让雾盈沁出了一身的冷汗。
山野中传来急促的破风声,雾盈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箭矢流星一般奔向他的后背。
所有的恐惧在刹那间袭来,雾盈三步并作两步,妄图以血肉之躯减缓箭的力道。她双手合拢向前,与箭头正面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