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窟口灌进来,卷着细雪扑在脸上,冷得刺骨。我靠在石壁上,肩骨撞裂的地方一阵阵发麻,呼吸稍重些,肋下就像有刀片在刮。血从额角滑落,顺着眉骨淌进眼角,咸涩地黏住睫毛。头顶那枚冰针还在颤,岩缝里的碎冰簌簌抖动,随时可能塌下来。
我不能闭眼。
只要意识一松,寒毒就会顺着经络爬进心脉。我咬住牙关,舌尖抵着上颚,一遍遍默诵《玄冰诀》的残篇。可每一次运转真气,脏腑都像被火燎过,冷热交攻,几乎让我昏厥。掌心血符早已干涸,只留下一道暗红印痕,却仍隐隐发烫,与体内霜纹共鸣。
忽然,头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立刻垂下眼帘,放慢呼吸,假装昏迷。余光却死死盯着岩缝边缘——一道灰影缓缓浮现,是谷主。他站在断崖边上,斗篷裹得严实,手中金针收进了袖口,神情看不出悲喜。
“你还能撑多久?”他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直入耳中。
我没有回应。
他也不急,只是俯身,从怀中取出一株药草。通体赤红,叶片薄如蝉翼,脉络里似有火流涌动,竟像活物般微微搏动。那是火髓草。
“接住。”他说完,松手。
药草穿过冰层缝隙坠落,速度不快,轨迹清晰。我本想抬手去取,指尖刚动,却见那草叶忽然一偏,叶尖猛地喷出尺长火焰,直扑我面门!火舌卷来时带着灼腥之气,逼得我猛仰头,后脑重重磕在岩壁上,眼前一阵发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破风而至。
苏青鸾自崖顶跃下,腰间藤索尚未解开,整个人凌空扑来,右手直抓火髓草茎。她五指合拢的瞬间,掌心已被火焰舔中,皮肉焦裂,血泡鼓起破裂,但她没有松手,反而狠狠一攥,将火苗压进掌心。
落地时她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左手撑住地面才没倒下。火髓草在她手中依旧跳动,火焰未熄,却不再狂暴,只是低低燃烧着,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
“这药……”她喘了口气,声音发紧,“它认主?”
谷主立于高处,目光落在她手上,瞳孔骤然一缩。他嘴唇微动,像是要说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冷笑一声:“原来你真是……”话音戛然而止,转身便走,身影很快被风雪吞没。
寒窟陷入死寂。
我靠着石壁,看着苏青鸾艰难站起,左手按着右掌伤处,指缝间渗出血丝。火髓草在她手中静静燃烧,焰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一丝异样的平静。她低头看着那草,又看向我,眼神复杂。
“师姐。”她一步步走近,蹲在我面前,把药草递过来,“你试试。”
我没有伸手。
她顿了顿,又往前送了些:“也许靠近你,就能引动药性。”
我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忽然道:“别。”
她动作一滞。
“刚才它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声音沙哑,“它是避着我。”
苏青鸾皱眉,迟疑片刻,将火髓草缓缓移向自己方才包扎过的手腕。就在草叶接近伤口的刹那,火焰竟微微收敛,仿佛受到某种牵引,安静了下来。
我们同时怔住。
她抬头看我,我也望着她。那一瞬,无需言语,彼此都明白了什么。
这药不认我。
但它认她。
风从窟口吹进来,掀动她的衣角,火苗随之晃动,在岩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她慢慢收回手,将火髓草护在胸前,像是怕它再被人夺走。
“谷主不是来救你的。”她低声说。
我闭了闭眼,喉间泛苦:“他是来试你的。”
她没说话,只是握紧了药草。掌心伤口再度裂开,血滴落在草叶上,发出轻微的“嗤”响,竟被吸收进去,不见痕迹。火苗一闪,颜色更深了些。
远处传来钟声。
三长一短,仍是巡夜的节奏。与昨夜相同,仿佛一切从未改变。可我知道,有些事已经不同了。谷主临走前那句未尽之言,像一根刺扎在心头。他认出了什么?苏青鸾的身份?血脉?还是别的?
我试着动了动手臂,却发现五指僵硬,难以屈伸。寒毒已侵至肩颈,皮肤下游走的霜纹正缓缓逼近心口。若再无解法,不出两个时辰,我便会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你还记得药图上的记载吗?”我问她。
她点头:“火髓草生于地火口,需以火命之血唤醒药灵,方可炼化寒毒。”
“那你便是火命之人。”我说。
她摇头:“我不知自己是什么命格,但此药既避你而趋我……或许,它感知到了什么。”
我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你小时候,可曾烧伤过?或是莫名不怕火?”
她一怔,随即苦笑:“我记得七岁那年,观星台失火,别人皆退,我却往里冲。火舌扑面,却不觉痛,只觉得……暖。”
我的心沉了下去。
若真如此,那她与灵汐公主之间,是否也有牵连?可眼下已不容多想。寒毒侵蚀加剧,我的手指开始发紫,呼吸越来越短促。
“把药给我。”我说。
她犹豫:“你现在碰它,只会激怒药性。”
“我不用它疗伤。”我盯着那团幽火,“我要看它到底怕什么。”
她迟疑片刻,终于将火髓草递来。我强撑着抬起右手,指尖刚触到草叶边缘,火焰猛然暴涨,火舌如蛇吐信,直扑我手腕!
我迅速缩手,但已迟了半步。一道火痕划过小臂,皮肉焦黑,痛得我冷汗直流。火髓草在她手中剧烈震颤,焰光大盛,仿佛受惊一般。
“它真的排斥你。”苏青鸾声音发紧。
我靠回石壁,喘息着,脑中飞转。药不认我,却亲她;谷主识破她,却不说破;迷魂引、黑衣人、坠崖……这一切,究竟是为了困杀我,还是为了引她现身?
难道从一开始,他们要的就不是我?
风雪渐紧,窟口被飘雪遮去大半。我抬头望了一眼钉在岩缝中的冰针,它已微微倾斜,支撑不了太久。一旦落冰封住出口,我们便再无出路。
“你先走。”我说。
她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带着药走。”我盯着她,“你才是它认可的人。留在这儿,只会一起死。”
“我不走。”她斩钉截铁,“当年你在终南山替我挡下那一剑,今日我也不会丢下你。”
我张了嘴,还想再说,却被一阵剧痛打断。胸口如被冰锥穿刺,霜纹已蔓延至锁骨下方。我蜷起身子,指甲抠进掌心,试图用疼痛维持清醒。
苏青鸾立刻扶住我肩膀:“撑住,师姐,撑住……”
我抬眼看她,她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眉宇间的倔强一如少年时。可此刻,那火光却让我心头一凛。
火髓草的焰,为何始终不灭?
它明明该因离地火口太远而衰弱,可它不仅未熄,反而越燃越稳。除非……
它根本不需要地火供养。
除非它的火,来自持药之人。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感觉不到热吗?”
她一愣:“有点,但不难忍。”
“不是‘有点’。”我盯着她掌心,“你已经在供它热量了。你在用自己的血和体温养它。”
她低头看去,火苗轻轻摇曳,仿佛回应着我的话。
就在此时,头顶岩缝突然传来碎冰坠落的声音。
我们同时抬头——那枚冰针终于不堪重负,从中断裂。几块坚冰轰然砸下,擦着苏青鸾肩头落入窟底,激起一片雪尘。窟口被堵去三分之一,光线骤暗。
风更大了。
火髓草的火焰却毫无动摇,稳稳燃烧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