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窗帘缝隙里渗进来,落在地板上那盒散开的药片旁边。我盯着腕带上的名字看了很久,直到阿辞翻身时发出一声闷哼。他蜷在床沿,额头抵着墙,呼吸还沉,但已经不再说梦话了。
我没有再问。
昨晚那些话像钉子一样扎进我心里——“别上那辆车”“她会死”“晚晚”。一个精心布局的人,不会在昏迷中喊出这样的字眼。也不会用那样颤抖的声音,把我的名字念得像是最后能抓住的东西。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从最平常的事开始,撬动一点真相。
我起身收拾医药箱,把原来那盒银灰色包装的进口创可贴收进抽屉深处。那牌子他用了快两个月,每次换药都默不作声地接过,从没提过别的。今天我去药店时特意挑了一款颜色相近的,只是商标换成一个圆圈里带树叶图案的国产品牌。包装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细看才能分清。
回来时他在厨房煮水,背影僵直,左手一直按着太阳穴。听见门响也没回头,只低声问:“买了什么?”
“新的创可贴。”我把袋子放在桌上,声音放得很平,“原来的用完了。”
他顿了一下,水壶刚好烧开,蒸汽扑出来打湿了他的袖口。他关火,转身拿杯子,目光扫过桌上的新包装,停留不到一秒,又移开。什么都没说。
我以为他会拆开看看,或者直接换掉。但他没有。
一直到中午,他坐在沙发上看书——其实是发呆,一页纸翻了二十分钟都没动。我走过去,蹲下帮他换腿上的伤药。那道擦伤在膝盖外侧,是他第一次摔跤留下的,结了痂又被蹭开,渗着淡黄的液体。
我撕开创可贴,贴上去的时候,他肌肉绷了一下。
“不舒服?”我抬头。
他摇头,视线落在我手里的药盒上。“不是那个牌子。”
“我看这款成分更温和。”我说,“而且便宜些。”
他没接话,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极细的旧疤,像被什么锐器划过。过了几秒,他才低声道:“不用换了,下次买回原来的就好。”
语气很轻,却有种压抑的冷。
我没坚持,点点头,把剩下的几张贴纸塞回盒子。可就在我要起身时,他突然抬手,一把扯开左臂袖扣。
布料撕裂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
接着是右边。
两截衬衫袖子猛地被掀到肩膀上方,露出整条小臂。灯光下,皮肤上纵横交错的痕迹密密麻麻,有些已经褪成浅白,有些仍带着暗红。而最触目惊心的是——
七块创可贴,贴在不同位置,每一块品牌都不一样。
有我刚买的树叶款,有透明加厚型,有儿童卡通款,甚至还有个印着笑脸的便利店廉价货。边缘全都发白卷边,明显贴了不止一天两天。有的底下已经泛红,像是太久没换引发的轻微炎症。
我怔住,喉咙发紧。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眼神空得像在看别人的身体。然后他说:“每次我醒来……口袋里都会有一盒新的。”
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不记得是谁放的,也不记得为什么。但只要开始流血,它们就会出现。”
我慢慢坐到他对面的地板上,离他不远不近。心跳撞着肋骨,但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
“你是说……这不是第一次?”我问。
他闭了闭眼。“有一次……我记得一点点。黑暗里有人说话,说‘第七次重启失败’……然后我就醒了,在医院。”
我指尖一颤。
医院。急诊室。神经外科。
腕带上写着的时间,正好是十月五日晚九点十七分。
而我在二十分钟后撞上了那辆车。
所以在他遇见我之前,他已经“醒”过六次?
每一次,都有人给他贴上不同的创可贴?
我忽然明白这些品牌差异意味着什么——不是随意更换,是标记。是记录。像实验日志里的编号。
我伸手去碰他左臂上那块泛红最严重的贴纸,想替他换掉。他没躲,只是身体微微一震。
“疼吗?”我轻声问。
他摇头,却又忽然开口:“有一次……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下车库,手里攥着一张纸条,写着‘别相信穿黑风衣的女人’。可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
我动作停住。
“还有一次,我在陌生的公寓醒来,冰箱上有便签,写着‘今天是第三天,你还没想起来,他们可能快发现了’。”他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发现’什么。但我逃了出来,走到街上,随便拦了辆车……再睁眼,就在你家门口了。”
我终于懂了。
他不是偶然出现在我路上的。
他是逃出来的。
一次次地醒,一次次地忘,一次次被人重新放进某个计划里,然后又一次次挣脱。
而这次,他遇到了我。
我低头继续清理那处发炎的伤口,动作尽量轻。棉签蘸了生理盐水,一点点擦去渗液。他始终没动,只是在我碰到伤处时,手指会不自觉地蜷一下。
等我重新贴好新的创可贴,他忽然抬起左手,覆在我正在收药的手背上。
掌心滚烫,指节微颤。
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我没抽开,任他握着。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我的皮肤,像是在确认某种真实。
“你说你叫阿辞。”我望着他,“可如果这是第七次……那你之前的名字呢?之前的记忆呢?”
他睫毛剧烈抖了一下。
“我不记得了。”他喃喃,“但我记得你的脸。”
我心头一震。
“不是照片里的,也不是偷拍的。是从前就见过的。在一个……下着雨的早晨,你站在早餐摊前,头发湿了一缕,贴在额角。你递给我一杯热豆浆,说‘小心烫’。”
我整个人僵住。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我在公司楼下发外卖,有个男人站在我旁边等单子。他穿得很贵,但神情恍惚,站在那儿好几分钟都没说话。我多打了一杯豆浆给他,因为看他嘴唇都冻紫了。
他接过时说了谢谢,声音很低。
我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善举。
可现在我知道,那不是偶遇。
那是第六次,甚至更早。
“你早就认识我?”我嗓音发涩。
他点头,又摇头。“我不确定时间,也不确定顺序。但每次醒来,我都会做一些事……像是本能。比如去找一家卖烤红薯的小摊,比如绕到梧桐巷的转角,比如……翻看手机相册里那张你打盹的照片。”
我猛地想起屏报上的日期。
八月十七日。
三个月前。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见过面。
“所以那些照片……是你在别的‘醒来’之后拍的?”我问。
他闭眼,额角青筋跳了一下。“我不知道哪次是真的,哪次是幻觉。我只知道,只要看到你,心就会松下来。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也知道你是安全的。”
我眼眶发热,却不敢哭。
这时候不能软。
我必须记住每一个细节,记下这些创可贴的品牌,记下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许某一天,我能顺着这些碎片,找到把他困住的那个地方。
我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从医药箱底层拿出手机,假装整理照片。镜头对准他手臂上那块最奇怪的创可贴——银灰色底,上面是个断裂链条形状的logo,从未见过的品牌。
咔嚓。
我没让他看见,悄悄存进加密相册。
然后我站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他接过,喝了一口,忽然问我:“你会怕我吗?”
“怕你什么?”
“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忘了你。”他声音很轻,“怕我其实是个危险的人。”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不是危险的人。你是被人当成试验品的人。”
他怔住。
我蹲回他面前,握住他贴满创可贴的手:“听着,不管你是第几次醒来,这次不一样。因为你记得我的名字,也记得我喜欢烤红薯、讨厌下雨天骑车、总把钥匙丢在鞋柜夹层里。”
他喉结动了动。
“所以别想逃了。”我笑了笑,“你要是敢再失忆,我就天天给你换不同牌子的创可贴,贴满全身,让你一睁眼就看见我选的款式。”
他愣了几秒,忽然低笑出声,肩膀微微抖着,像是太久没笑过,连呼吸都变得不稳。
我也跟着笑了。
可就在笑声落下的瞬间,他脸色猛地一变。
瞳孔骤缩,手指狠狠掐进掌心。
“怎么了?”我立刻扶住他。
他牙关紧咬,额头沁出冷汗,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断续地吐出几个字:
“第八次……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