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谷平原的雨季,说来就来。
一条条战壕像是大地丑陋的伤疤,横七竖竖的分割着焦土。
大雨把无数弹坑变成了浑浊的水塘,里面泡着死人,或者半死不活的人。
英雄的赞歌彻底哑火,取而代之的,是“堑壕足”,痢疾,还有各种因为伤口感染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泥土,火药,血腥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令人窒息。
共和国士兵萨沙,正发着低烧。
他裹紧了身上又湿又臭的军毯,靠在战壕壁上,感觉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
几个卫生兵抬着一副担架从他面前经过,担架上的人是和他一个班的战友。
萨沙的视线落在那战友的腿上。
一条腿已经被截掉了,另一条腿从裤管里露出来的一截,乌漆嘛黑,肿的跟水桶似的。
“妈的,昨天还只是划破了点皮。”
旁边一个老兵低声骂了一句。
担架上的战友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发出了几声意义不明的,微弱的哼哼。
萨沙默默扭过头。
他不想再立什么功了,口袋里女儿写来的信,已经被手心的汗浸的有点模糊了。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在下一次轮换的时候,能活着回到后方的营地,哪怕只是洗个滚烫的热水澡。
共和国后方,《共和国日报》的头版标题是《向坚守者致敬》。
人们依旧热爱着这个国家,但那股子高昂的热情,明显被一层肉眼可见的悲伤和疲惫所笼罩。
去市政府慰问伤员家属的队伍变长了,妇女们自发组织的,为前线织毛衣的灯火,也总是亮到深夜。
前线指挥部。
卡登将军给里昂的加密电报中,第一次用上了一个冰冷的词:消耗比。
共和国后方,最大的伤兵医院。
艾拉作为卫生与福利部的部长,正在视察这里。
她走在弥漫着浓重消毒水和血腥味的走廊里,看到的不再是新闻里那些微笑的英雄。
而是一个个具体的,破碎的,年轻的身体。
艾拉在一张病床前停下了脚步。
床上躺着一个少年,从面相看,可能只有十七岁。
他的档案上写着:在一次夜间渗透任务中,踩中了教廷布下的“荆棘神术陷阱”。
那双曾用来奔跑的腿,已经被齐膝截断,断口处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依旧有血水渗出来。
少年没有哭喊,只是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斑驳的天花板,好像要把上面看出一朵花来。
艾拉俯下身,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那些准备好的,温和的,鼓励的官方辞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孩子。”
她终于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的厉害。
艾拉颤抖的伸出手,想要像抚摸自己的孙子托比那样,摸摸他的头,给他一点安慰。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少年那头凌乱的头发时。。。
少年猛地一颤,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整个人往床的另一侧缩了一下,下意识的躲开了她的手。
那个动作很轻微,充满了惊恐。
是麻药效果过去之后,剧痛传遍全身时,对任何外界接触的本能恐惧。
但这个不经意的躲闪,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精准的,狠狠的刺穿了艾拉那颗用坚强和责任包裹起来的心。
她的镇定,身份,所有的精神领袖光环,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战争的代价,从来都不是冰冷的数字。
而是一个个被毁掉的,活生生的人生。
艾拉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失魂落魄的走出医院,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让她感到一阵晕眩。
艾拉凭着本能,走进了医院旁边,一间属于福利院的,安静的小祈祷室。
“扑通”一声。
她无力的跪倒在那座朴素的,代表着“指引者”的无面神像前。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无声的滑落。
这一次,艾拉没有为胜利祈祷,也没有为荣耀祈祷。
她只是用尽了灵魂中最后的力量,发出了一声最卑微,也最沉痛的哀求。
“吾主,请看看您的孩子们吧。”
“他们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