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坐在床边,手还搭在床单上,离她的手指很近。窗外天色已经亮了,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她盖着的被子边缘。她睡得很轻,呼吸慢而浅,氧气面罩还在脸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我没有动。
昨晚握上她手指的那一刻,像是把心里某道门推开了一条缝。现在我不敢松开,怕一走动,那点微弱的靠近又散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我盯着那根输液管,看着药水一滴滴落进瓶子里。她的手背上贴着胶布,针头连着细管,皮肤有些发青。我想起小时候发烧,陈静姝也是这样守在我旁边,一句话不说,就坐在小凳子上看着吊瓶。∴
门被轻轻推开。
关毅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他看见我还在,脚步放得更轻,走到床尾站住,低声说:“你一晚上没回去?”
我点点头,没抬头。
他没多问,只是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盖子。热气冒出来,是一碗粥,旁边还有几样小菜,都装在小格子里。他说:“熬了山药小米粥,加了点姜末,不凉也不燥。还做了蒸蛋和一点酱萝卜,容易下口。”
汪璇动了动眼皮,慢慢睁开。她的眼神有些涣散,看了会儿天花板,才转过来,看向关毅。
关毅把勺子拿出来,在粥里搅了搅,吹了两下,递到她嘴边:“试试这个,先吃一点。”
她张了张嘴,氧气面罩挡着,关毅伸手帮她把面罩拿开,动作很稳。她喝了一口,咽下去时皱了下眉,但还是吞了。第二口顺了些。
我看着他们,喉咙有点发紧。
关毅喂得自然,没有迟疑,也没有刻意表现什么。就像做过很多次一样。汪璇低头吃着,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她瘦了很多,下巴尖了,脖子上的血管看得清楚。
吃完半碗,她摆了摆手。关毅停下,把勺子放回饭盒,又拿出一条干净毛巾,替她擦了嘴角。整个过程没人说话。
我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台。那里放着一个空水杯,昨天还没有。旁边还有一个折叠整齐的毯子,是新的,还没用过。
关毅收拾好饭盒,站起身,看了我一眼:“你吃早饭了吗?”
我摇头。
他从另一个袋子里拿出一个纸盒,递给我:“给你带的,一样的粥,趁热。”
我接过,盒子温热。我没打开,只是放在腿上。
他站在床尾,看了看汪璇,又看看我,声音放低:“你们待一会儿,我先去公司一趟,下午再来。”
我点头。
他走出门,脚步声渐渐远了。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饭盒,终于掀开一角。热气扑上来,带着米香。我舀了一小口,放进嘴里。温度刚好,米熬得很软,山药化在粥里,入口即化。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生病,陈静姝都会这样煮粥。她说病人胃口差,东西要做得软,味道要淡,但不能没滋味。她总在粥里加一点点盐,再滴两滴香油,说这样人才有力气。
我吃了几口,放下勺子。
汪璇一直闭着眼,我以为她睡着了。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声音很哑:“谢谢你……来。”
我没回应。
她也没继续说,只是动了下手,想拉被子。我看见了,起身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她的肩膀。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轻,没有逼迫的意思。
“那些东西……”她顿了顿,“护嗓糖、红枣茶、音乐盒……是我自己挑的。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一样一样试。后来听说你练歌到凌晨,我就让护士定时提醒我时间,怕错过捐血小板的窗口期。”
我站着没动。
“我不是想让你原谅我。”她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很费力,“我只是……想做点什么。哪怕你永远不认我,我也想让你知道,有人在惦记你吃饭了没有,累不累,嗓子好不好。”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你长得像你爸。”她忽然说,“他以前也总不爱说话,可做事特别踏实。你唱歌的样子,也像他。他喜欢哼老歌,走哪儿哼哪儿,难听死了,可我爱听。”
我抬起头。
她眼角有光,不是哭,是笑出来的。
“你第一次叫妈妈,是在三岁生日那天。你拿着糖葫芦,摔了一跤,哭得喘不上气。我把你抱起来,你一边抽气一边喊‘妈妈’,叫得特别响。从那以后,你就天天这么叫。”
她停了停,呼吸重了些。
“后来……我不得不送走你。医生说你妹妹活不过三个月,除非找到匹配的血源。我试了所有办法,最后只能签那份协议。他们说你会被好好养大,说我会永远不知道你去哪儿。可我每天都在想,你现在在吃什么,有没有人陪你说话,冷不冷,饿不饿……”
她声音越来越低。
我没有打断。
“我知道你不该承受这些。可我也……真的很难过。”
她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滑下来,顺着枕头浸进去。
我没擦它。
我自己也流着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过了很久,她又睁开眼,看着我:“你能……再坐一会儿吗?”
我回到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不赶时间。”我说。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松了口气。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阳光移到了床脚,照在她露在外面的手上。我看着那只手,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朝她伸过去。指尖碰到她手背时,她轻轻颤了一下。
我没有缩回。
而是把她的手,轻轻握住了。
她的手很凉,脉搏跳得慢,但很稳。
我听见走廊上有推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又走远。
病房里只剩下呼吸声和仪器的滴答。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反过来,轻轻回握了一下。
我坐在那儿,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