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下手机录音键，把昨晚最后一遍完整的音阶存进文件夹。耳机里那条从c3滑到G4的线还在耳边回荡，稳得不像我两天前能唱出来的东西。我把手机塞进卫衣口袋，笔记本夹在腋下，往录音室走。
走廊比早上亮了些，阳光从侧面窗户斜进来，照在地砖接缝上。拐角处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一下一下，不急不慢。我侧身准备让路，抬头看见一个穿灰蓝套装的女人迎面走来。她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拎包，一个拿着文件夹。她没看我，可脚步停了。
她上下打量我，从头发看到鞋尖，又抬眼盯住我的脸。“你就是那个送快递的？”她说。
我没动。手里的笔记本被攥紧了一瞬。她语气像在念菜单，挑不出情绪，却让人站不住。
“我是姜美丽，现在是诚艺的练习生。”我说。
她轻笑了一声，没接话。旁边的助理低头翻手机，文件夹那人大概三十出头，看了我一眼就移开视线。
“练习生？”她终于开口，“关总监眼光真是越来越亲民了。”她顿了顿，视线落在我夹着的本子上，“就这身打扮，也配进录音室？”
我没解释。也没生气。昨天在公园长椅上练到第七遍时，风把耳机吹歪了，我停下来扶好，再听那段音阶，发现F4尾音比前一次稳了半拍。那种踏实感还在指尖，压得住眼前这点冷话。
“我不是来走秀的。”我说，“是来唱歌的。”
她眉梢动了动，像是没想到我会接这句话。她侧身让开一步，高跟鞋在地砖上敲出空响。“这地方，可不是靠几句哼唱就能站稳的。”她说完，没看我反应，抬脚往前走。
我迈步，从她身边经过。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冷调，带点金属感。我往前走了五六步，听见她在后面说：“林老师昨天还说，有人连呼吸都不会。”
我没回头。脚步也没停。
录音室门开着，空调风吹出来，凉。我进去，顺手关门，把外面的声音挡了大半。镜子前的椅子上放着我的水杯，昨晚剩下的半杯水还在。我拧开喝了一口，温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快递站发来的排班提醒：明天早班，九点前到岗。我关掉通知，打开录音功能，调出昨晚存的那段音阶。
声音一出来，耳朵就抓住了。那条线还在，从低到高，没断，没抖，也没虚。我闭眼听了一遍，再睁眼时，镜子里的人眼神定了。
我坐到钢琴前，翻开笔记本。红笔写着：“F4前多吸半拍，腹压提前。”这是昨晚记下的。下面还有一行：“气息不是越多越好，是稳。”
我深吸一口气，手放在腹部。不是为了唱歌，是让自己别被刚才那句话带偏。林老师说过，生音最怕被情绪拉扯。一慌，喉咙就缩，气就浮，再好的感觉也找不回来。
我按下录音键，开始做呼吸练习。三次，录一次。第一次气沉得不够，肚子鼓起来，但到发声时塌了。第二次好些，第三次，终于有了点昨晚在公园的感觉。
镜子里的我穿着旧卫衣，马尾辫松了一圈，脸上没妆，也没擦护肤品。和刚才那个女人差太远了。她走路像踩在t台上，连指甲都泛着光。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有点粗，指甲剪得很短，右手食指还有个茧——那是按电动车刹车磨出来的。
可那条音阶是我唱的。不是她。
我打开钢琴盖，弹了个c3，跟着哼上去。声音出来，稳。再往上，d3，E3，F4——卡了一下，气没接上。我停下来，回放，听那半秒的抖。
不是完美。但我在进步。
门外有脚步声停了一下，没进来。我继续练。一遍不行就两遍。音阶爬升，一口气，不准断。这是林老师定的规矩。
练到第五遍，手机震动。我瞥了一眼，是妹妹发来的消息：“姐，你今天会上公司微博热搜吗？”
我愣了下，回：“不会。”
“有人发你照片了。”她说，“标题写着‘快递员转行当歌手，关毅力捧新人’。”
我点开微博，搜公司名，第一条就是我的侧脸照。拍摄时间应该是昨天下午，在公司楼下。我正低头看手机，耳机挂着，背包斜挎，手里拿着练习册。配文说：“新人姜美丽，出身快递行业，被关毅总监破格录用，真实背景成谜。”
评论里有人说：“这长相能进诚艺？”
“又是靠关系吧。”
“等她开唱就知道了。”
我关掉手机，放回口袋。镜子里的自己没什么变化，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刚才那个女人，她不是随便问我是不是送快递的。她是知道什么，才这么说。
我重新按下录音键，从头开始练音阶。这次，我加了半拍吸气，腹压提前。c3到G4，一口气，走完了。
声音尾音有点虚，但没断。
我回放，听了一遍。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是确认自己还在路上。
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黑t恤的练习生探头进来，“徐若琳要录新歌，占大录音室，你得换小间。”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刚通知的。”他耸肩，“她要录一整天。”
我合上笔记本，收拾东西。出门时，看见走廊尽头站着几个人。徐若琳背对着我，正在和造型师说话。她换了件银灰色上衣，袖口是亮片的。她抬手比了个手势，声音不大，但我听清了：“那个新人，让她别往关毅面前凑。我不喜欢。”
我没停下。抱着本子，往小录音室走。
小间比主室窄，镜子也小。我进去，关门，打开灯。空调还没启动，有点闷。我把窗户开了一条缝，风进来，吹动窗帘。
手机又震。妹妹发了个“姐，你快看这个帖子。”
我点开，是个论坛热帖，标题：“诚艺新练习生姜美丽，究竟是 talent 还是 fake？”
帖子贴了我昨天在楼下被拍的照片，还有段模糊的音频，是我练习时哼的片段。发帖人说：“听听这音准，靠关系进来的吧？”
下面有人回：“关毅是不是瞎了？”
“等着看她怎么垮。”
我关掉页面，把手机反扣在桌上。然后打开录音笔，按下红色按钮。
“开始。”我说。
声音出来，从c3起，平稳上升。练到F#4，有点抖，我停下来，调整呼吸，再来。
一遍，两遍，三遍。
到第七遍，F#4稳住了。
我回放，听那半秒的延音。不是完美，但能听出进步。
门外又有人走动。我透过玻璃看见两个练习生站在外面，其中一个拿着手机，对着里面拍。我停下练习，直视镜头。那人愣了下，迅速把手机收了。
我继续录。
练完音阶，我打开钢琴，试了段旋律。是昨天林老师教的延音训练，要求一个音持续十秒，气息均匀输出。我选了E4，深吸，起音。
声音出来，稳。三秒，五秒，七秒——第八秒时，气有点不稳，尾音塌了。
我回放，听那最后半秒的断裂。不是力气不够，是控制没跟上。
我再试。
第九秒稳住，第十秒收尾。
成功了。
我睁开眼，镜子里的自己额头有汗。我擦掉，继续。
练到第三遍，门被敲了两下。林老师站在外面，手里拿着我的排班表。
“你今天送快递？”她问。
“下午四点。”我说。
“练到三点，必须走。”她说，“别耽误正事。”
我点头。她转身要走，又停住，“徐若琳录完歌，说想听听你的练习录音。”
我没说话。
“我没给。”她说，“她说你声音‘奇怪’，想研究一下。”
我手指捏紧了笔。
“你要是不想让她听到，以后别在公共区练。”她说完，走了。
我坐在钢琴前，没动。
奇怪？我的声音很奇怪。从小到大都这样。养母说，我唱《小星星》时，隔壁修车铺的老板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听。关毅第一次听我唱歌，也是说：“这声音，没见过。”
可现在，有人觉得奇怪，是因为它不够标准，还是因为它不属于这里？
我打开手机，调出昨晚录的完整音阶。再听一遍。
那条线还在。
我合上本子，继续练延音。E4，十秒，一口气。
这次，从头到尾，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