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筝心中的决意,如古井投石,漾开波纹后,复归一种异常的沉静。她收起清水与线香,将那本微微开启的《本草杂识》重新用蓝布包好,捧在怀中,步履平稳地走向花磊的屋子。
花磊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面是叠加了不同图层数据的卫星地图和一系列花筝看不太懂的地球物理扫描图像,他眉头紧锁,手指快速敲击键盘,进行着复杂的测算。
“哥,”花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不用再比对了。我知道入口在哪。”
花磊抬起头,看到她平静却异常明亮的眼眸,以及她怀中那个蓝色的布包,微微一怔:“你知道?怎么知道的?”
“它告诉我的。”花筝轻轻拍了拍怀中的书,“或者说,是写下它的人,指引了我。”
若是年前,花磊定会觉得妹妹是艺术生情绪上头,陷入了某种浪漫的幻想。但经历了这些日子,他惯常坚实的理性壁垒已然产生了细微的裂纹。他沉默地看着花筝,没有立刻反驳。
花筝走到桌旁,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个模糊的圆形轮廓处,伸出一根手指,精准地点在忍冬藤后方那片更深的阴影上。“是这里,对吗?虽然被藤蔓和塌陷掩盖,但那里的地质结构,与周围是不同的,你的数据应该也能看出来。”
花磊惊讶地发现,她所指的位置,正是他通过热红外和浅层地质雷达数据交叉分析后,推测出的最可能存在人工空腔的区域!只是这区域比管道口更难从地表辨认。
“是这里……”花磊深吸一口气,看向花筝的眼神多了几分惊异和探究,“你的感觉……这么准?”
“不是感觉,”花筝摇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玄妙的模糊,“是‘呼应’。太爷爷的敬意,陈先生的执念,还有那片土地的记忆……它们在那里沉寂了太久,或许,是时候让一些东西重见天日了。当然,”她话锋一转,看向哥哥,“我们需要准备周全,你的顾虑是对的,未知即风险。”
她的态度既笃定又审慎,奇妙地融合了感性的召唤与理性的克制。花磊沉吟片刻,终于重重点头:“好。既然你确定,那我们就去。但必须听我的,安全第一。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心照不宣地对家人保持了沉默。花磊以“带妹妹去勘探一下后山的地质构造,做个小课题”为名,向村里相熟的人家借来了砍柴刀、结实的长绳、强光防爆头灯、以及一个小型的多功能气体检测仪——花筝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回老家会带着这玩意。
花筝则默默准备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壶清冽的山泉水,一小包食盐,还有一叠她平日画符练笔用的黄表纸以及她的武器——桃木棍。她还特意将那片枯叶用软布包好,贴身放着。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一层薄薄的晨霭如同轻纱,笼罩着静谧的花家坳。空气冷冽清新,吸入口鼻,带着刺人的凉意。
花老爷子起得格外早,已经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仿佛一夜未眠。他看着整装待发的孙辈,目光在他们带来的装备上停留良久,尤其是花筝腰间那个不起眼的、装着水壶和黄纸的小布囊。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慢悠悠地转动着核桃,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复杂。直到两人即将踏出堂屋门槛时,他才忽然开口,声音苍老而低沉,像是从地底传来:
“人心执念,百年不散。地下的东西,见了光,是福是祸,难说。若觉不对,撒一把盐,头也别回。”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花筝和花磊心中同时一凛。花筝郑重地点点头:“记住了,爷。”
老爷子挥挥手,重新阖上眼皮,不再看他们,仿佛所有的牵挂和担忧,都已尽数化入那两句箴言之中。
再次踏入通往哑谷的小径,心境与昨日已截然不同。晨雾未散,林木影影绰绰,四周静得只剩下他们踩在枯枝落叶上的脚步声和偶尔惊起的飞鸟扑棱声。一种无形的、肃穆的气氛弥漫开来,仿佛这片土地感知到了他们的来意,正在沉默地注视着。
循着记忆和那份莫名的指引,他们很快再次找到了那片塌陷之地。在白日的天光下,那截锈蚀的管道口和忍冬藤后的黑影更清晰地显露出来。
花磊启动气体检测仪,谨慎地靠近管道口,仪器屏幕上的数值跳动了几下,最终稳定在安全范围。“空气质量没问题,至少口这里没问题。”他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大意。
接着,他拿起砍刀,开始清理那丛茂密的忍冬藤。刀刃砍在坚韧的老藤上,发出“咄咄”的闷响,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藤蔓缠绕得极深,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清理出一小片区域。
藤蔓之后,景象终于显露——那并非一个规整的洞口,而是几块巨大的、似乎人为垒砌过但已部分塌陷的青石构成的缝隙,缝隙深处黑黝黝的,一股比管道口更浓郁、更复杂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混合着极重的潮气、尘封百年的土味、一种类似硝石的微涩,以及一丝极淡极淡、却顽固存在的药石清香与焦苦余韵。
强光头灯的光柱射入缝隙,照亮了前方一小段距离。那似乎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狭窄而粗糙的甬道,人工开凿的痕迹明显,但显然十分仓促简陋,四壁是原始的岩土,仅用少量青砖做了极不规则的加固,不少地方已经坍塌堵塞。
“这入口……像是匆忙弄出来的,或者后来塌方严重。”花磊观察着,用灯照射着甬道深处,光线被黑暗吞噬,看不到尽头。“太窄了,而且看起来很不稳定。”
他尝试将气体检测仪伸入缝隙深处,延长采样管。片刻后,仪器读数依旧正常,只是湿度显着升高。
“我先进去看看。”花磊紧了紧背包带,语气坚决,“你留在外面,拉着绳子,如果有任何不对,我就扯动绳子,你立刻把我拉出来,或者……按爷爷说的做。”
花筝心中担忧,但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她点点头,紧紧握住绳子的另一端。
花磊深吸一口气,俯下身,艰难地侧着身子,一点点挤进那狭窄的石缝入口。头灯的光柱在他前方晃动,照亮了凹凸不平的土石壁。甬道向下延伸,空气滞闷,但确实没有预想中的窒息感或异味,只有那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陈旧气息。
他小心地挪动了约七八米,甬道似乎变得稍微宽敞了一些,但仍需弯腰前行。四周寂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有力的搏动声。灯光扫过,可以看到岩壁上有些地方颜色深暗,像是曾被什么液体长期浸润,甚至还有一些模糊的、并非天然形成的刻痕,形状古拙,似是而非,像是某种失败的符箓或随手的刻画。
又前行几步,前方似乎隐约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流动感,像是……风?但这深入地下的封闭空间,怎么可能有风?
就在这时,他手中的气体检测仪忽然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嘀”声,屏幕上一个代表未知有机挥发物的指标数值,跳动了一下,虽然仍未超标,但却是进入这里后的第一次异常!
几乎同时,他感到进来之前妹妹让他贴身放着的那片枯叶,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波动触及!
花磊猛地停下脚步,全身肌肉绷紧,头皮一阵发麻。他强压下心悸,缓缓将头灯的光柱投向指标异常波动的方向——那是甬道侧壁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
光线下,他看到那凹陷里,似乎堆放着一些东西。那不是石头或泥土,而是……几件腐朽不堪、几乎与泥土同色的木质器皿残骸,依稀能看出是小杵臼、药罐的形状。而在这些残骸中间,竟半埋着一件相对完整的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造型极其古拙的暗红色陶瓶。瓶身没有任何花纹,表面粗糙,却异常完整,瓶口用一种早已变黑发硬的木塞封着,木塞周围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蜡封的痕迹。
那异常的指标波动和怀中枯叶的微颤,源头似乎正是这个陶瓶!
花磊的心跳得飞快。他犹豫了一下,极度谨慎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那个陶瓶。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瓶身的刹那——
“哥!”花筝压低的、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的声音从甬道外隐隐传来,“外面……雾好像有点不对劲!”
花磊的手指猛地顿住。他立刻收回手,警惕地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异常,但他选择相信妹妹的直觉。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诡异的陶瓶,不再犹豫,开始迅速而谨慎地原路后退。
退出狭窄的入口,重新呼吸到山谷间清冷的空气,花磊才感到一丝放松。他这才注意到,山谷中的晨雾,不知何时竟变得浓稠了许多,而且不再是均匀的白色,反而隐隐透出一种极淡的、诡异的青灰之色,流动的速度也似乎变得滞涩起来,无声无息地缠绕在周围的树木岩石之间,让能见度下降了许多。
“你进去没多久,这雾就慢慢变成这样了。”花筝脸色有些发白,指着周围的雾气,“而且,我刚才好像……好像听到雾里有什么声音,很轻,像是指甲刮过石头……”
花磊闻言,神色凝重至极。他想起爷爷那句“撒一把盐”,又想起气体检测仪的异常波动和那个诡异的陶瓶。这哑谷,这药炉,果然透着邪门!
“里面什么情况?”花筝急切地问。
花磊简略地将里面的情况说了,重点描述了那个奇怪的陶瓶和仪器指标的异常。
“陶瓶?封着的?”花筝蹙眉,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本草杂识》,“陈先生留下的未成之药?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道,但那东西很古怪。”花磊心有余悸,“我感觉,我要是碰了它,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他看了看周围越来越浓、颜色也越来越深的青灰色雾气,果断道,“今天不能再深入了,这地方不对劲。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花筝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轻重。这突如其来的异雾和哥哥的遭遇,都表明此地绝非善地,贸然行动恐生不测。
两人不敢耽搁,立刻收拾装备,循着来路快速撤离。那青灰色的雾气如同有生命般,在他们身后无声地流淌、凝聚,却并未追逐,只是默默地将那片塌陷的入口重新笼罩、隐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在转身离开的最后一瞬,花筝似乎又听到了那一声极轻极淡的、幽远的叹息,这次,却仿佛带着一丝淡淡的……遗憾?
回到老宅,已是日上三竿。王秀兰见他们回来,念叨了几句“去了这么久”,便又忙活去了。花超英老爷子依旧坐在堂屋,看到他们安全回来,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尤其在花筝腰间那个似乎微微潮润的布囊上停顿了一瞬,便又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回到屋内,花磊立刻将气体检测仪的数据导入电脑进行分析。而花筝,则默默取出那个蓝色布包。
当她解开布包,展开《本草杂识》时,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那本一直安静的古书,此刻,在记载着“地黄”的那一页,那几行关于陈先生的批注旁的空白的纸页上,竟无端地、极其清晰地浮现出了几个淡淡的、水渍般的痕迹!
那痕迹蜿蜒曲折,细细辨去,竟隐隐构成了一个模糊的、从未见过的、非字非图的符号形状,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拙与玄异之气!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无声地回应了他们的探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