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晨放下焊枪,拿起对讲机测试信号。电流声过去后,他开口:“南侧围墙红外扫描正常,屋顶巡查完成,无结构性损伤。”我看着他把对讲机放回支架,然后伸手摸了摸主控台边缘的螺丝是否拧紧。
那动作很轻,几乎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触碰。但我注意到了——他已经第三次检查同一排接口了。刚才焊接稳压装置时明明确认过锁死,现在却一个一个重新按压过去,指尖在金属螺帽上停留的时间远超必要。
我没出声,转身调出系统日志。过去七十二小时里,苏晨额外执行了三次非排班巡检,时间分别是凌晨一点十七分、三点零九分和四点四十六分。每次记录都简洁标准,没有异常备注。但频率本身就不正常。
我又调取医疗区监控回放。画面显示昨天夜里,苏瑶坐在药品柜前翻看库存表,灯光照着她低垂的脸。她反复核对同一批抗生素的效期,手指停在某一行很久,最后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倒了杯水,却没有喝,只是捧着杯子发愣。
他们都在硬撑。
我知道那种感觉。每晚闭眼前,我都会在脑子里过一遍应急预案:A区通风管破裂怎么堵,柴油耗尽后优先切断哪些负载,如果外墙穿孔该怎么转移避难……这些流程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可还是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就会想到更多没考虑到的漏洞。
晚饭时间到了。我关掉主控屏,从储物格取出一包密封完好的咖啡豆。这是最后一包了,原计划留到极端低温期提神用。但现在,它更需要出现在桌上。
“今天不谈数据。”我把磨豆器放在操作台上,“我们聊点别的。”
苏晨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疑惑。他刚想说什么,我抢先说:“先吃饭,吃完再收拾。”
饭后,我煮好了咖啡。热气升起来的时候,屋子里多了点不一样的气息。不是消毒水,也不是金属味,是种久违的、属于生活的东西。
“我昨晚又梦到安全屋塌了。”我说,声音平得像在报一项例行检查结果,“不是被酸雨腐蚀的那种慢慢垮掉,是突然被人攻破。门被炸开,外面冲进来一群人,你们两个挡在我前面……然后我就醒了。”
空气静了一瞬。
苏瑶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没抬头,也没说话,但肩膀松了一点。
“其实……我也常做梦。”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梦见弟弟发烧到四十度,药箱里却什么退烧药都没有。我知道现在药够用,也知道他没病,可每次看到体温计数字往上跳,心还是会揪一下。”
她说完这句,轻轻呼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
苏晨一直低着头,手指绕着杯沿打转。他的手还有些红,是白天在外清理排水口冻伤的痕迹。
“我……”他张了嘴,又停住,深吸一口气才继续,“每次听到屋顶下雨的声音,就想起第一次断电那天。那时候发电机接错了线,整个监控黑了七分钟。要不是你及时发现电压异常……可能后面所有事都会不一样。”
他抬起头,眼神有点晃:“我怕再搞砸一次。怕你们有一天会后悔,当初不该把我带上。”
“我们选你留下,”我说,“不是因为你不会犯错。是因为你愿意修好每一条线路——哪怕手在抖。”
他喉咙动了一下,没说话。
“你还记得刚来那天吗?”我问他,“你看到那台报废的太阳能控制器,第一反应是拆开看能不能修。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能留下来。”
苏瑶接道:“你修好了三个坏掉的净水滤芯,还改了一套手动应急供电开关。这些事,换别人不一定想得到,更做不到。”
苏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攥紧又松开。
“我不是……不想休息。”他低声说,“就是总觉得,多查一遍,就能少出一点问题。可越查越怕,越怕越想查……”
“这不是责任感强。”我说,“这是你在透支自己。”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窗外风还在刮,但雨已经停了。警报系统处于待机状态,绿灯微弱地亮着。
“以后每天晚饭后,留一个小时。”我说,“主控屏关闭,非紧急通讯暂停。这段时间,可以聊天,可以发呆,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但不准讨论应急方案、设备维护或者物资消耗。”
苏晨皱眉:“万一真有问题怎么办?”
“真有紧急情况,我会叫你们。”我说,“但这一个小时,是强制休息时间。就像设备要定期停机检修一样,我们也得给自己留个缓冲。”
苏瑶点头:“我可以做个情绪记录表,每个人每天写一句感受就行。不用长篇大论,也不用交出来看,只是提醒自己——我们在活着,不只是在生存。”
“加一条守则吧。”我拿出笔,在《安全屋物资使用与维护守则》的背面写下新的一行字:“允许恐惧存在,但不允许独自承担。”
苏晨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忽然问:“如果……我还是睡不着呢?”
“那就来找我。”我说,“我们可以一起核对明天的巡检路线,或者你教我怎么接稳压模块的线路。但别一个人闷在工具区,一圈圈地查那些早就锁死的螺丝。”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但眼神松动了些。
那一晚,没人再去碰主控台。我们坐在生活区的桌边,喝了太久没出现的咖啡,说了太多平时不会出口的话。没有解决方案,也没有行动计划,只有三个人真实的状态摆在桌面上。
临睡前,我整理新的值班表。在每日安排的最后一栏,我划出一段空白区域,标上“静语时段”,并注明:全员参与,禁止工作相关交流。
苏瑶走过来,在旁边放了一盒维生素,标签朝上,写着“复合b族,缓解神经紧张”。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
苏晨收拾工具包时没有再去检查设备接口。他把焊枪、扳手一件件放回去,拉好拉链,站起身准备去休息。
经过我身边时,他顿了一下,低声说:“明天……我能教你接电路吗?”
“当然。”我说。
他点点头,走向休息区。背影不再绷得那么紧,脚步也比平时稳了些。
我坐在桌旁,手里拿着笔,正准备把今天的谈话要点归档进日志。屏幕还停留在值班表界面,光标在“静语时段”那一栏闪动。
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滴答声,像是水珠落在金属托盘上。
我抬眼看向通风管道出口,那里有一小片湿痕,边缘正在缓慢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