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哟,妮儿啊,你没事打听这个作甚,大半夜的,阿婆听着心里慌。”
见这漏夜投宿的小姑娘整理好衣衫,又坐着喝了老婆子温好的一碗热粥,武叟这才把柴刀靠回柴垛子边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人老了,熬不得夜,这一放松,觉就上来了。
“当时路过那乱坟岗,不小心碰上了那个阿姐,不是她,我们俩还走不出来哩。”
梦山影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飘着一层米油的白粥。
老两口心肠是真好,不仅给她煮的是顶好的米粮,就连那孩子,也烧了热水细细擦了好几遍身子,里头换上了柔软的棉布包裹着。
那素锦料子好,人家也没多看一眼,抖净雨水后,依旧给孩子包在外头。
“你见着她了?!”
武婆婆忙了一通,正盘算着收拾间厢房让这姑娘暂住,一听这话,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拉住梦山影上下打量,不放心地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
“妮儿啊,你没事吧?那地方,我们村里人到晚上都不敢去,凶着呢!哎哟,你脚腕上,是不是那些东西挠的?”
武叟见自家这素来胆大的老妻来了兴致,知道今晚怕是难睡了,叹了口气,转身去寻摸他的旱烟袋了。
“这大半夜的……害,请了师傅看过,也没甚麽用。”
武婆婆是个遇着事就闲不下来的性子,她一边去取之前师傅留下来的艾草煮水,准备给梦山影擦拭一下抓痕。
她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絮叨起来:
“妮儿啊,我跟你讲,你可别害怕,她能放过你,可见你是个有运道的。”
这小姑娘,瞧着眼睛坏了,老两口本以为是盲的,想伸手搀扶,却没料到她行动自如,与常人无异。
模样也生得齐整,听说有本事的人都带点残缺,叫什么五弊三缺来着?
说不准啊,人家就是来咱们吴家坳,专门处理这档子事的。
武婆婆利索地给土灶添着柴火,悬着的心渐渐落回肚子里,话匣子也打开了。
说来真作孽,那半夜总是出来游荡的女子,是个可怜人儿,她是隔壁村的小媳妇。
但是呢,她可不是邻村王狗子明媒正娶回来的,而是叫一块饼子……给骗回来的。
“她呀,这里是糊涂的!”
武婆婆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
那王狗子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生得一副贼眉鼠眼相。
唯独有一门做面食的手艺还算拿得出手,没钱了,便挑上一担去镇上叫卖,换些银钱度日,倒还知道留点做饼的本钱。
可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德行,村里人多半瞧他不上。
他年纪渐长,又老是贼溜溜地瞅别人家姑娘,名声也传到别村去,更是没有哪户人家肯把闺女许给他。
可谁曾想,忽然有一天,他竟真领回来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子做媳妇!
说到这儿,武婆婆又叹了口气,锅里的艾草水也正好咕嘟咕嘟滚开了。
“咱们起初还想着是谁家走丢的姑娘,派人四处打听,可一直没个音信,再加上那女子说话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好似也记不住什么事,吃了王狗子给的饼,就懵懵懂懂跟着他回来了。”
武婆婆猛地一拍大腿。
“可谁又能料到,那王狗子家里添了口人后,粮食不够吃,开始……动手了!”
起初只是有村人夜里听见女子隐隐的哭声。
后来,有人瞧见,那女子脸上虽看不出什么,去溪边洗衣时,挽起袖子露出的胳膊上,却满是青紫的掐痕和吓人的牙印!
街坊邻里相处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往死里打自家媳妇的。
里长也上门去劝过,头几天还好使,可不知怎的,消停了没几日,那王狗子竟像中了邪一般,打得更凶了!
后来才知,是那女子夜里饿极了,偷吃了些第二天要拿去镇上卖的饼子。
这下可算让王狗子逮着了由头,那王狗子就在自家破落的小院前面,用擀面杖打起了媳妇,闲着的乡邻们见着了,都围过来劝。
那女子被打得狠了,只顾着哭,还不住地干呕,当时便有个农妇觉着不对劲,赶紧喊来自家男人拦住了王狗子。
里长又出面,亲自请了赤脚大夫来,这才晓得——这女子竟是有了身孕,才会格外容易饿,吃得也多。
“那阵子,王狗子倒是消停了不少,人也勤快了些,一筐一筐地出去卖饼子,攒着铜板,也知道对媳妇稍微好些了。”
武婆婆皱着眉,想到后面的事情,很是唏嘘。
可怜的女子啊,十月怀胎,生了个女娃。
梦山影用煮好的艾草叶子仔细擦拭着脚腕上被鬼手抓挠出的红痕,见那红肿消退了不少,又将双脚浸泡在温热的艾草水中。
“婆婆,后面的故事,我不想听了。”
她侧头瞧了一眼,隐约透着点血红色的纸窗,指尖在桌下悄然引动周遭稀薄的灵气,掐了一个简单的护宅法印。
好在老两口门口贴了一对门神,又福泽深厚,鬼怪轻易不得入内。
看来半夜讲鬼话,不仅人爱听,鬼也爱听。
这不,就跟着来了么?
“婆婆啊,那个姐,生了几个娃?”
梦山影转而问道。
“唉,他们王家屯啊,自打她没了之后……名声算是彻底坏了。”
武婆婆后面的故事,不用梦山影叫停,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平白污了别人家好小妮的耳朵。
“她留下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哩,另一个……刚出生,叫王狗子……”
溺死了。
武婆婆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寒意,便也没有说下去。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王家屯的人做事不地道,自己心里害怕,不好好超度安葬便罢了,还把人往我们吴家坳旁边扔,呸!”
武叟沉默地抿了半晌旱烟,终于忍不住啐了一口。
他转向梦山影,烟雾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小妮儿,你打听这么仔细,可是……有啥子办法?”
他心底也沉甸甸的,邻村人造的孽,却让亡魂不得安宁,祸害的是他们吴家坳的老老少少,这真是缺德到家了。
【不是,你真要管啊?这些凡人的生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哈喽!我们现在首要任务是想办法回到原来的时空好吗?】
我若不管,不出一年,此地方圆百里,皆成鬼蜮。
梦山影喝完粥,泡过脚,周身暖意融融,那孩子也让婆婆抱着喂了点米汤,安然睡去。
【可……可如果你根本没来过这里,他们原本的命运会怎样?你现在插手,算不算强行干涉因果?】
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死?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就像是薛定谔的猫,打开盒子,可能是死的,可能是活得,就看你会不会管这事。】
梦山影通过“心眼”望向屋内两位老人身上那呈现福寿绵长、寿终正寝之相的命线。
改变过往,必然对未来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或许会背负巨大的因果。
可是正因为她的到来,洛长风未在乱葬岗立时毙命,这本身已证明,她穿越时空至此,乃是必然的一环。
此事,她既已知晓,见死不救会背负因果,出手干预亦会干涉因果。
若事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得自在……那她还修的什么道?求的什么超脱?
想到这里,梦山影感觉到体内有什么桎梏被破开些许,但是因为不在原来的时空,她没有办法细瞧。
【……我总觉得你不会那么好心……就这点人,还不够你填那个血糊拉差的领域里一小块坑的。】
【这次又打的什么主意?】
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不想再理系统,顺手帮老两口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婆婆,之前请来的那位师傅,有没有留下些黄符、朱砂之类的东西?”
梦山影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村庄,在她的“心眼”中,并未看到任何一条命线呈现出突兀中断的横死之相。
这意味着,他们本就不该绝于此劫。
既然如此,自己出手干预,应当不会承担太大的因果反噬。
说不定做的过分了,还会被遣送回去。
“有是有……那师傅看完情况,连家伙事儿都没敢要,直接就跑了……”
武婆婆一边帮着梦山影铺好被褥,一边叹气,又把已经睡熟的娃娃轻轻放在梦山影床边。
“先睡吧妮儿,你弟弟都睡熟了,瞧这呼噜打的,睡得可香了。”
婆婆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温和。
“等明天天一亮,婆婆就喊上村里人,帮你去找找你家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