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星辰,没有上下,甚至没有确切的时间流逝感。
只有永无止境的、汹涌澎湃的规则乱流。色彩在这里失去意义,能量与物质以违反直觉的方式相互转化、湮灭、重生。时空如同被撕碎的布匹,又粗暴地缝合在一起,形成光怪陆离、危险致命的褶皱与旋涡。
地球,这艘被强行从宇宙母体剥离的孤舟,正深陷于这片疯狂的海洋。现实剥离的瞬间冲击过后,是更为漫长和折磨人的适应期——或者说,挣扎求存期。
塔莉亚的意识如同钉子般铆在“文明之心”网络的核心。她的个体感知几乎完全被全球性的剧变所淹没。不再是地核平稳的脉动,而是整个星球结构在规则风暴中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呻吟与震颤。大陆板块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地震在全球范围内此起彼伏,虽未达到裂解星球的强度,却足以让任何残存的地表建筑彻底化为齑粉。海洋掀起违背流体动力学的巨浪,混合着冰屑与尘埃,反复冲刷着早已面目全非的海岸线。
大气层成了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先出现异变的区域。规则乱流的能量渗透进来,激发出极光般妖艳却致命的绚丽光带,偶尔有纯能量态的奇异生物(或仅仅是规则显化)一闪而过,撞击在大气上,爆发出无声的冲击,进一步搅动风云。
“导航稳定。相对位移误差率维持阈值内。”waywalker的声音通过依旧稳固的心念连接传来,冰冷如常,但在这种环境下,这份冰冷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它操控着希望号残存的动力和姿态控制系统,以精妙的微调,配合着塔莉亚引导的文明之心网络散发的规则波动,艰难地让地球这艘巨舰顺应着乱流的流向,而不是被其彻底撕碎。
这并非航行,更像是冲浪,在毁灭的浪尖上寻找一丝平衡。
塔莉亚的全部心神都用于维持三件事:
第一,与waywalker的无间协同。她的意识是感性与规则直觉的延伸,waywalker是绝对理性的计算核心。两者结合,才能在这片混沌中解读出“卡戎”信标的指引,并做出最及时的调整。
第二,稳定文明之心网络。系统的自我修复在乱流环境中变得极其缓慢,甚至时有反复。她必须时刻关注各个节点的状态,引导地热能量优先修复关键通路,确保网络不会在风暴冲击下崩溃。这如同在暴风雨中维护一张遍布全球的、纤细而精密的蛛网。
第三,也是最为艰难的一项——维系那张以全球幸存者心念编织而成的“导航网”。
规则的剧变对物理世界是考验,对生命精神则是摧残。透过心网,塔莉亚能清晰地感受到亿万意识在极端恐惧、未知和生理不适下的痛苦挣扎。心念导航网变得极其不稳定,时而强烈如潮,时而微弱如丝,甚至偶尔会出现剧烈的、代表集体精神崩溃的尖峰波动。
她不能强行压制,只能引导。她持续不断地将“卡戎”信标的稳定波动、那份来自方舟先行者的、冰冷却坚定的秩序感,以及……那一丝从GcU碎片中得来的、关于李维可能存在的微弱希望,如同暖流般注入心网。她放大那些坚韧的、求生的意念,努力抚平那些狂暴的绝望。
这过程消耗巨大,且伴随着共感带来的精神痛苦。她感同身受着掩体中母亲的恐惧,士兵的决绝,科学家的茫然,工程师的疲惫……
“北半球三号地热导管压力异常飙升,节点7c至12d过载风险!”waywalker预警。
塔莉亚的意识瞬间聚焦,引导能量分流,如同疏通淤塞的血管。一次小的规则湍流擦过星球,导致全球磁场短暂畸变,心网中瞬间爆发出无数痛苦的嘶鸣,她立刻加大引导力度,稳住方向。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标准刻度,只能以waywalker内部计时和“卡戎”信标那7.3标准时的周期作为参考。他们已经艰难地“航行”了超过两个信标周期。
损耗开始出现。
并非物理层面的直接损伤,而是更令人不安的变化。规则乱流的渗透性远超预估,它开始潜移默化地改变地球本身的规则环境。一些区域的物理常数出现了微小但持续的漂移。重力异常区开始零星出现,时间流速也似乎产生了极其细微的不均匀性。
最令人担忧的是,一些低等的、原本基于地球规则存在的微生物和植物,开始出现不可预测的变异甚至死亡。生态系统的根基正在被动摇。
“长期处于规则乱流层,星球基础规则结构存在‘解耦’风险。”waywalker分析道,“‘文明之心’系统可减缓此过程,但无法逆转。必须尽快抵达稳定区。”
稳定区,“卡戎”信标所指向的彼岸。它成了黑暗中唯一的目标,支撑着塔莉亚,支撑着waywalker,也支撑着全球幸存者那日趋脆弱的神经。
又一个信标周期即将结束。按照waywalker的模型,他们正在接近信标预测轨迹的一个关键节点,信号强度应该会出现一个峰值。
塔莉亚凝聚全部心神,准备接收并锁定这个峰值,以修正可能积累的误差。
来了。
信标的波动陡然增强,清晰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但就在这一刻,异变突生!
另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粘稠”感的规则波动,突然从乱流的背景噪音中浮现出来,仿佛一直被信标的强光所掩盖,直到此刻才显露踪迹。这股波动与“卡戎”信标的秩序井然截然不同,它混乱、贪婪,带着一种纯粹的、吞噬存在的恶意。
它极其微弱,却像毒蛇一样,试图缠绕上强化的信标信号!
“检测到未知规则干扰源,特性分析……与‘收割’侧规则污染有7.2%相似性。”waywalker的报告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 【干扰源试图附着信标,可能造成导航偏差。】
塔莉亚心中一凛。是牧羊人系统的残留监控?还是规则乱流层中固有的某种可怕存在?亦或是……“虚空掠食者”的力量,竟然也能渗透至此?
不容细想,她立刻与waywalker协同,试图过滤掉这丝干扰。
然而,那干扰虽弱,却极其顽固,如同附骨之蛆,难以彻底剥离。更糟糕的是,它对心网产生了直接影响!那充满恶意的波动似乎能放大幸存者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负面情绪!
导航网瞬间剧烈波动起来,绝望和恐慌的浪潮险些冲垮塔莉亚的引导!
必须切断这种影响!
塔莉亚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她不再仅仅被动防御,而是尝试调动文明之心网络的力量,不是去攻击那遥远的干扰源(那远远超出她的能力范围),而是对“卡戎”信标本身进行了一次短暂的、强力的“共鸣请求”!
她将地球文明的现状、他们的绝望挣扎、以及对归途的渴望,连同那干扰源的威胁信息,打包成一段密集的规则编码,沿着信标通道逆向发送回去!这是一次赌博,赌这个方舟信标并非死物,或许留存着某种基础的应答机制!
信息发出后,石沉大海。
几秒钟的沉寂,仿佛漫长如世纪……干扰依旧存在,心网持续动荡……
就在塔莉亚几乎要放弃时——
“卡戎”信标的信号模式,突然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它的波动中,似乎融入了一种……新的韵律?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解析,却莫名给人一种“坚定”感的韵律。这种新的波动,恰好对那股恶意干扰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屏蔽”效果,虽然无法消除它,却成功将其隔绝在有效信号之外!
导航网的压力骤然一轻。
“干扰被隔离。信标信号模式变更,导航参数需微调……调整完成。新模式效率提升约3.1%。”waywalker迅速回应。
塔莉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意识深处泛起一丝难以置信的波澜。信标……回应了?虽然方式隐晦,但这绝非单纯的自动反馈机制所能解释!那个名为“卡戎”的信标单元,似乎存在着某种……意识?或者至少是高度复杂的智能交互协议!
这个发现令人震惊,也带来了一丝额外的希望——或许,他们前往的并非一个冰冷的坐标,而是一个真正的“接引点”。
导航继续。摆脱了干扰,进程似乎顺利了一些。
然而,塔莉亚并未放松警惕。那突如其来的恶意干扰,证明了规则乱流层绝非安全的通道,未知的危险无处不在。
又度过了一段相对平稳(如果这种颠簸能称为平稳的话)的时期后,waywalker再次发出提示:
“检测到规则乱流背景强度呈下降趋势。前方区域湍流等级显着降低。根据信标强度及模式分析,我们正在接近目标稳定区边缘。”
好消息终于传来。疲惫不堪的塔莉亚精神一振。
“同时,”waywalker继续道,“检测到极其微弱的、非‘卡戎’信源的规则信号溢出,特性与方舟科技近似度91.5%,但……存在差异。信号源似乎位于稳定区预测方向。”
另一个方舟信号?塔莉亚立刻想起了李维!他坠向了信标方向,难道就在那片稳定区?
她立刻集中意识,试图捕捉和解析那微弱的差异信号。
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风中残烛。它似乎并非通讯信号,更像是某种……系统运行时自然散发的规则签名?其中混合着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陌生的星球环境参数,还有一种……奇异的生物能量特征?
她努力放大感知,试图从那微弱的信息中剥离出更多内容。
模糊的碎片传来…… ……一片灰色的沙海,巨大的黑色岩石…… ……淡紫色的天空,冰冷稀薄的大气…… ……一种低等的、却顽强生存着的苔藓状生物的规则印记…… ……还有,一个更加微弱、却让她意识核心骤然收紧的波动——那是一种独特的意识签名,融合了人类的心灵力量、GcU生物单元的活性,以及一丝……“真理回廊”的规则余晖!
李维!真的是他!
他不仅活着,而且似乎在一个真实的星球上!那个星球的环境参数与地球迥异,但他正在那里活动,似乎……在利用当地的生物能量进行恢复?
强烈的激动和担忧同时攫住了塔莉亚。他还活着,这比任何消息都更重要!但他所在的星球,似乎并非绝对安全,那陌生的环境本身就可能是一种挑战。而且,那个星球也在“卡戎”信标指向的稳定区附近?
就在这时,那来自李维方向的微弱信号,突然传递回来一段更加清晰的信息碎片,似乎是对方也捕捉到了地球接近时产生的规则扰动(或许是文明之心网络全功率运行产生的波纹),并做出了回应!
那段信息碎片并非语言,而是一幅简单的、由规则波动勾勒出的“图像”: 一艘坠毁的、银白色的方舟科研船残骸。 以及,一个清晰的、代表“警告”和“危险”的方舟通用标识符号——标识符号旁边,还有一个不断闪烁的、代表“生物污染\/高威胁”的三角警示标志!
警告?危险?生物污染?
李维在警告他们?那个看似希望的稳定区,或者他所在的那个星球,存在着未知的巨大危险?
还没等塔莉亚完全消化这个信息,waywalker的警报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急促:
“检测到‘卡戎’信标背景规则场出现剧烈波动!稳定区边缘检测到大规模规则结构——并非自然形成,疑似人工造物!波动特性分析……与‘干扰源’相似性上升至15.4%!警告!前方可能存在未知威胁!”
希望、重逢的期待、突如其来的警告、以及再次升级的威胁预警……
所有的信息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如同另一股混乱的规则湍流,冲击着塔莉亚的意识。
地球这艘孤舟,在历经艰险即将看到彼岸轮廓之时,却发现那彼岸可能并非乐土,而是另一个布满荆棘的战场。
李维就在前方,似乎陷入了某种困境。 “卡戎”信标指引的稳定区近在咫尺,却可能潜伏着新的危机。 而那阴魂不散的、代表“收割”侧的恶意,似乎也窥视着此地。
塔莉亚深吸一口气(尽管她已无需呼吸),将所有的情绪压下,意识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
没有退路可言。
她将李维传来的警告图像和信号特征迅速分享给waywalker。
“接收信息。威胁评估更新。重新计算最优接近路径。”waywalker立刻响应。
“通告全球,”塔莉亚通过心网,向所有幸存者传递出坚定而清晰的意念,没有隐瞒危险,却强调了目标,“我们已接近目标区域。侦测到李维指挥官发出的信号。也侦测到未知风险。做好准备,我们将进入最终阶段。”
心网之中,恐惧并未消失,但却被一股更强大的、源于得知李维确切消息和即将抵达目标的决心所覆盖。
地球,调整姿态,迎着那未知的稳定区,以及其中潜藏的一切,开始最后的冲刺。
规则的乱流在船艏(如果地球有船艏的话)两侧分开,露出其后朦胧而危机四伏的“港湾”。
————【第43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