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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胜桥,这名字此刻听来带着股刺骨的嘲讽。七月底的空气本该燥热,此刻却凝滞着浓稠的铁锈味、呛人的硝烟,还有……尸体被烈日暴晒后,那令人作呕的甜腻腥臭。炮弹像永不疲倦的铁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北伐军第二师的前沿阵地上,每一次撞击,大地都在痛苦地呻吟、颤抖,将破碎的泥土和更破碎的人体高高抛起,又重重摔下。呻吟声、垂死的嘶吼、军官变了调的催促命令,全被这毁灭的轰鸣无情地淹没。

李锦,独立师师长,把自己死死钉在第二道战壕一个相对坚固的掩体观察口后面。汗水和硝烟混合的污垢,在他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上划出几道沟壑,军装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尘土和不知是谁的血染成一种暗沉的赭红。望远镜的视野剧烈地摇晃着,每一次炮击的震动都让视野里血肉横飞的景象变得更加模糊、更加不真实。

突然,一阵更沉重、更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碾压过炮火的喧嚣,由远及近,带着地狱般的压迫感。

“铁甲车!狗日的铁甲车又上来了!” 旁边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班长嘶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颤抖。

李锦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竭力稳住手中的望远镜,视野尽头,那条蜿蜒伸向贺胜桥的铁路线上,一个狰狞的钢铁怪物正喷吐着浓烟,缓缓驶来。那是吴佩孚的杀手锏——铁甲列车。巨大的炮塔缓缓转动,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死神的眼睛,冷酷地寻找着目标。车身两侧密密麻麻的射击孔里,机枪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暴露在外的北伐军阵地。

“轰!”

列车主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李锦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撞在掩体上,砂石簌簌落下。望远镜的视野瞬间被爆炸的橘红色火球填满。当火光散开,刚才还依托着一小段残破路基顽强射击的半个排,连同那段路基一起,彻底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个冒着青烟的焦黑大坑,以及散落在坑缘、难以辨认的残破肢体和枪支零件。

“他妈的!”李锦一拳狠狠砸在粗糙的土木掩体壁上,指关节瞬间擦破,渗出血珠,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被毒蛇噬咬般的痛楚和愤怒。“传令!前沿所有火力,给我集中打它的射击孔!打瞎它的眼睛!迫击炮!迫击炮呢?压制它后面的步兵!”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在摩擦。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阵地上的轻重机枪、汉阳造步枪,爆发出更加疯狂的嘶吼,子弹如同暴雨般泼向那移动的钢铁堡垒。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密集响起,偶尔有子弹侥幸钻入某个射击孔,换来里面一声短促的惨叫,但整座钢铁堡垒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推进,喷吐着致命的火舌。迫击炮弹在列车周围和它掩护的北洋步兵冲锋队列中炸开,腾起团团烟雾,稍稍延缓了步兵的冲击,却对那庞然大物本身无可奈何。

李锦的望远镜死死咬住那列移动的钢铁堡垒,试图寻找哪怕一丝弱点。视线在冰冷的装甲、喷火的枪口间快速移动、搜寻……突然,他目光猛地一凝,越过铁甲列车的车头,投向远处贺胜桥主阵地侧后方一片相对低洼的区域。那里似乎是一片被连日炮火反复犁过的烂泥塘,地势明显低于周围。望远镜视野里,他清晰地看到,一队北洋军的后勤兵正狼狈地扛着弹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试图穿过那片泥泞洼地,向前方主阵地补充弹药。而洼地边缘,只有一道象征性的、低矮且多处坍塌的土埂作为屏障,几个北洋兵有气无力地靠在土埂上抽烟,警戒松懈得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李锦被硝烟和愤怒笼罩的脑海:那里!守军侧翼的软肋!那低洼地带的防御形同虚设,一旦被突破,足以绕到贺胜桥主阵地和铁甲列车的背后!铁甲列车再强,它的装甲和火力也主要集中在前方和两侧,尾部相对薄弱!如果能从侧后发起致命一击……

“参谋长!”李锦猛地放下望远镜,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立刻给我查清楚!那片洼地后面,通向贺胜桥主阵地侧翼的具体地形!有没有隐蔽接近的路线?守军在那边的具体布防情况!要快!快!”

参谋长陈瑜,一个精瘦沉稳的中年人,立刻凑到观察口,顺着李锦指示的方向望去,仔细辨认。他脸上疲惫的皱纹瞬间绷紧,眼中同样爆发出锐利的光。“是!师座!那片叫‘烂泥塘’,以前是片水田,被炸得不成样子了。后面有条废弃的引水沟,直插贺胜桥侧后!北洋军在那边的布防……很弱!主要精力都放在正面和铁路线了!他们的炮兵观察哨好像也在那附近低地!”

“天助我也!”李锦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个大胆到近乎自杀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地扫过指挥部里每一个同样疲惫不堪却眼神坚定的参谋军官的脸。“听着!正面硬啃是啃不动了!吴佩孚这老狗把贺胜桥变成了铁桶,但这铁桶,漏了个大窟窿!”

他指着地图上那片代表洼地和废弃引水沟的标记,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这里!就是他们的死穴!老子要派一支敢死队,就从这个‘烂泥塘’钻进去!沿着废沟摸到贺胜桥侧后!目标只有一个——炸断铁甲列车赖以进退的铁路桥!只要桥一断,这铁王八就成了瓮中之鳖!它的炮塔转不过来,步兵没了掩护,就是咱们的活靶子!贺胜桥,必破!”

“炸桥?”陈瑜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褪尽,“师座,这……太险了!那地方离敌人主阵地太近,一旦暴露,就是十死无生!就算摸到桥下,北洋军在那附近肯定布有重兵警戒!”

“险?不险我们能坐在这里干耗着等死吗?!”李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老子要的,就是一支敢死队!一百个人!不成功,便成仁!告诉弟兄们,这不是去送死,是去给全军砸开一条活路!是去给后面千千万万的同志,炸开一条通往胜利的血路!自愿报名!家里独子的不要,有妻儿老小拖累的不要!只要不怕死的硬骨头!”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块,重重砸在沉闷的指挥部里。短暂的死寂后,沉重的空气被点燃了。传令兵红着眼圈冲出掩体,嘶哑的吼声在炮火的间隙里回荡:“师长有令!招募敢死队!一百人!炸铁路桥!断铁甲车后路!不怕死的,有种的,到师部前集合!独子不要!有家累的不要!”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第二师残破的阵地上蔓延。那些被炮火熏黑、被战友鲜血浸染的士兵们,从坍塌的掩体里、从积满血水的弹坑旁抬起头。起初是麻木和惊愕,随即,一种混杂着绝望、悲壮和最后疯狂的决绝,在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起来。有人默默解下贴身藏着的家信或照片,塞进旁边活着的战友手里,用力拍拍对方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集合点;有人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一句“操他姥姥的吴佩孚”,抓起脚边的步枪,踉跄着跟上去;还有人抱在一起,无声地流着泪,然后猛地分开,头也不回地汇入那沉默而坚定的洪流。

不到一个小时,师部掩体前那片小小的、被弹片犁得坑坑洼洼的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人数远超一百。每个人都像刚从地狱里捞出来,军装褴褛,脸上涂满泥垢和硝烟,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黄昏晦暗的光线下,亮得骇人,燃烧着赴死的平静和一种近乎神圣的疯狂。

李锦站在一个弹药箱上,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看到了三营那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王大柱,憨厚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岩石般的冷硬;看到了师部警卫连那个枪法奇准的瘦高个“鹞子”,他正低头仔细地检查着手中花机关的弹匣;还看到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年轻面孔,眼神里带着稚嫩,却又被残酷的战争提前淬炼出钢铁般的意志。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上来的酸楚和悲怆。他深吸一口气,让裹挟着血腥和硝烟的气息充满胸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背景的喧嚣:

“弟兄们!废话不多说!你们要去的地方,是鬼门关!要干的事,是把阎王爷的胡子拔下来!炸断贺胜桥下的铁路桥!把吴佩孚的铁王八锁死在这里!给后面的大部队打开通道!九死一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退一步,没人笑话你们!这是人该有的念想!”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没有一个人后退。一百多双眼睛,像一百多支点燃的火把,无声地注视着他,那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好!”李锦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都是有种的汉子!我李锦,替北伐军,替孙先生,替四万万同胞,谢谢你们!”他挺直腰板,向着这群赴死的士兵,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师座!”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后排响起。一个戴着眼镜、穿着同样脏污不堪的灰色军装、但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士兵的年轻人奋力挤到前面。他脸上沾着油污,眼镜片裂了一道缝,但眼神异常锐利明亮,正是师部工兵参谋陈少白。

“少白?你……”李锦认出了他,眉头紧锁。陈少白是留洋回来的工科高材生,师部的宝贝疙瘩。

“师座!”陈少白站得笔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炸桥,需要精确爆破!桥墩结构、炸药用量、安放位置,差之毫厘,前功尽弃!我学过这个,全师没人比我更懂!请师座准许我,加入敢死队,亲自负责爆破!”

李锦的心猛地一揪。“胡闹!陈参谋!你的位置在指挥部!这种任务……”

“师座!”陈少白猛地打断他,镜片后的目光灼灼逼人,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图纸在我脑子里!计算在我心里!弟兄们用命去填,不能填在错误的位置上!炸药位置差一寸,威力天壤之别!我陈少白,以项上人头担保!”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炸药位置差一寸,我提头来见!若任务不成,我陈少白,第一个死在桥墩下!”

他这番话,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敢死队员们看向这个平日斯斯文文的参谋,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敬意和决然。王大柱瓮声瓮气地吼道:“陈参谋!是个爷们儿!我们护着你!”

李锦看着陈少白那张年轻、坚定、甚至带着点书卷气的脸,看着他镜片后燃烧着殉道者般光芒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用力拍了拍陈少白的肩膀,那力道几乎将他拍倒:“好!陈少白!我信你!敢死队爆破组,由你指挥!炸药位置差一寸,老子……老子亲自给你收尸!”

陈少白推了推裂了缝的眼镜,嘴角竟然扯出一丝释然的微笑:“谢师座!”

夜色,如同粘稠的墨汁,终于彻底覆盖了这片被炮火蹂躏的大地。贺胜桥方向,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如同巨大的鬼爪,在黑暗中焦躁地扫来扫去,撕扯着夜幕,将铁路线、桥梁和附近的地形轮廓映照得如同森森白骨。枪炮声并未停歇,只是变得稀疏而零落,像垂死野兽不甘的喘息。

李锦亲自将敢死队送到出击阵地——前沿一道被炸得几乎与平地齐平的堑壕。一百零七名敢死队员(包括陈少白),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蹲伏在潮湿冰冷的泥土里。他们卸下了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装备,只携带短枪、大刀、手榴弹和沉重的炸药包。陈少白被簇拥在中间,王大柱和另外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紧贴着他,如同守护着最珍贵的火种。

李锦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即将踏上不归路的年轻面孔,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他最后用力握了握陈少白冰凉的手,又拍了拍王大柱厚实的肩膀,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弟兄们,此去……珍重!我李锦,就在这儿,等你们的炮仗响!全师的火力,会为你们撕开一条路!记着,炸桥!炸桥!炸桥!信号弹一升空,老子就带全师压上去!”

“师座放心!”王大柱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像闷雷滚过,“不炸了那桥,我们没脸回来见您!” 陈少白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镜片在探照灯扫过的瞬间反射出一点寒光。

“出发!”李锦猛地一挥手,仿佛斩断了最后一丝牵连。

敢死队如同离弦的利箭,又像无声的潮水,瞬间融入前方那片被黑暗和死亡笼罩的洼地——“烂泥塘”。

脚下的触感令人绝望。每一步下去,腐烂的淤泥都像无数冰冷的鬼手,死死拖拽着脚踝,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浓烈的腐殖质和硝烟混合的恶臭直冲鼻腔。泥水很快没过了膝盖,冰冷刺骨。队员们只能弓着腰,几乎是匍匐着,在泥沼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沉重的炸药包成了最大的负担,每一次拖拽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汗水、泥浆混合在一起,糊住了眼睛,模糊了视线。

“压低!压低!别抬头!”陈少白的声音压得极低,急促地在队伍中传递。他紧盯着前方,努力辨认着地图上标记的、那条几乎被淤泥和浮萍完全覆盖的废弃引水沟。

突然,一道惨白的光柱如同巨大的镰刀,毫无预兆地横扫过来!光柱的边缘堪堪擦着最前排几个队员的头顶扫过,将他们瞬间暴露在刺眼的光亮中!心脏骤然停止跳动!所有人瞬间将身体死死贴进冰冷的淤泥里,屏住呼吸,连脸上的泥水都不敢抹去,只留下一双双惊恐圆睁的眼睛。

光柱在洼地上空缓缓移动、停顿,似乎在仔细搜寻。机枪塔上的哨兵模糊的交谈声隐约传来,带着北方口音。时间仿佛凝固了。淤泥的冰冷透过单薄的军装,直刺骨髓,恐惧如同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光柱终于移开,重新投向远处的铁路线。

“快!跟上!”王大柱低沉地催促,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队伍再次开始蠕动,速度比之前更快了几分,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急切。终于,在绕过一片半沉在泥水中的枯树残骸后,陈少白低呼一声:“找到了!引水沟!”一条狭窄、深陷、同样灌满泥水的沟壑出现在眼前,沟壁相对陡峭,提供了绝佳的隐蔽。

“下沟!顺着沟走!”陈少白率先滑下泥泞的沟壁。引水沟成了他们的生命线。虽然沟底同样是没膝的淤泥,但两侧的沟壁提供了良好的遮蔽,让他们避开了大部分探照灯的扫视。队伍的速度明显加快。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泥水搅动的轻微声响。

贺胜桥巨大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钢铁骨架,在夜色中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桥墩粗壮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足两百米处!桥面上,哨兵巡逻的脚步声、偶尔的咳嗽声,甚至点烟时火石摩擦的微弱火光,都清晰可闻。桥下靠近他们这一侧,果然只有稀疏的警戒哨,几个北洋兵抱着枪,缩在临时用沙包堆砌的掩体里,无精打采地打着盹。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敢死队员们心中剧烈地燃烧起来。陈少白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膛。他一边快速匍匐前进,一边借着微光观察着最近的那个巨大桥墩的结构——钢筋混凝土浇筑,异常坚固。他飞快地心算着,手指在泥水中无意识地划着炸药安放的位置和所需的药量。

“一组二组,解决警戒哨!动作要快!无声!”王大柱的声音如同蚊蚋,却带着凌厉的杀气。十几个身手最为敏捷的队员,如同出击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从沟里翻出,分成几股,贴着地面,利用桥墩的阴影,向那几个打盹的北洋哨兵潜行过去。

王大柱亲自带人扑向最大的那个掩体。他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扑倒掩体后的哨兵,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捂住对方的口鼻,另一只手中的刺刀在黑暗中精准而狠辣地抹过对方的咽喉,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咯”声。另外几处也几乎同时得手,只有最外围一个哨兵似乎被惊动,刚想张嘴喊叫,就被“鹞子”从侧面扑倒,匕首深深刺入心窝,身体只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整个过程快如鬼魅,干净利落。

“警戒哨清除!”消息迅速传回。

陈少白立刻带着爆破组的七八个队员,扛着沉重的炸药包,猫着腰冲向那个巨大的桥墩。桥墩底部浸在浑浊的河水中,上方是粗粝冰冷的混凝土。时间紧迫!陈少白迅速指挥队员将一包包用油布裹紧的tNt炸药堆叠在桥墩根部受力最大的位置。他亲自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双手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地将雷管插入主炸药包,小心翼翼地连接着引线,动作精准而迅速。

“快!快!固定好!引线接到起爆器!”陈少白急促地低语,额头上全是汗水,混合着泥水流下。几个队员用绳索将炸药包牢牢捆绑在桥墩上,另一人飞快地将长长的导爆索连接到陈少白递过来的起爆器上。

就在这时!

“啪!啪啪啪!”

几发照明弹毫无预兆地在他们头顶极高的夜空中炸开!惨白的光芒瞬间将方圆数百米照得亮如白昼!贺胜桥、桥墩、铁路、河边泥泞的滩涂……还有桥墩下那群正在紧张作业的敢死队员,瞬间暴露无遗!如同舞台中央被聚光灯锁定的演员!

“下面有人!敌袭!敌袭——!”桥面上,一个北洋军官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

“哒哒哒哒哒——!”几乎是同时,桥头堡方向,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密集的弹雨如同泼水般,带着刺耳的尖啸,疯狂地倾泻向桥墩下方!

“隐蔽!”王大柱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但太迟了!灼热的弹流瞬间就扫倒了外围两个正在固定绳索的爆破组队员!他们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后抛飞,重重砸在泥水里,鲜血瞬间染红了一片。

“啊——!”又一个队员被子弹击中腿部,惨叫着倒下。

陈少白正跪在炸药包前,专注地检查着最后一根导爆索的连接。当照明弹亮起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抬头,那刺眼的白光让他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一串重机枪子弹如同毒蛇般噬咬而至!

“噗!噗噗!”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陈少白身体猛地一震!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打得向后仰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河滩淤泥里。他腹部军装瞬间被撕裂、染透,暗红色的血液如同泉涌般喷溅出来,浸透了身下的泥浆。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前一片血红和黑暗交织的眩晕。他感觉到温热粘稠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从腹腔巨大的伤口里涌出,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滑腻的东西从那个破口里流了出来……

“陈参谋!”王大柱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想将他拖到相对安全的桥墩根部凹槽里。

“别……别管我!”陈少白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清醒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猛地推开王大柱伸过来的手,剧烈的动作让他腹部的伤口再次涌出一股鲜血。他艰难地、极其痛苦地侧过身,用一只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腹部的伤口,试图阻止那些滑出的内脏。他抬起头,眼镜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几步之外,那个已经接好引线、闪烁着金属寒光的起爆器。

“起爆器……还差……还差最后一步……引线……要接稳……”他每说一个字,嘴里都涌出带着泡沫的血沫,身体因剧痛而剧烈地痉挛着,但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疯狂执念,“炸药……位置……不能差……差一寸……”

“掩护陈参谋!”王大柱嘶吼着,端起花机关枪,朝着桥上疯狂喷吐火舌的机枪位置猛烈扫射。其他还能动的敢死队员也纷纷开火,子弹打在桥墩和桥体钢梁上,溅起点点火星。但马克沁重机枪的火力实在太猛,压得他们几乎抬不起头,不断有队员中弹倒下。

陈少白仿佛听不到周围的枪声和惨叫声,也感觉不到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几步的距离,和那个代表着任务成败的起爆器。他用那只没有捂住伤口的手,还有膝盖,在冰冷粘稠的泥浆和血泊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爬行!每一次身体的拖动,腹部的伤口就被无情地撕扯、碾压,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牙齿深深咬进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断裂的肠子从捂不紧的指缝间拖了出来,在泥泞中留下一条刺目惊心的、暗红色的痕迹……

一步……又一步……

他身后,是蜿蜒的血路和破碎的内脏。他前方,是冰冷的起爆器和最后的使命。

桥上的北洋军发现了这个在泥泞中爬行的、如同厉鬼般的身影,更多的子弹向他射来,噗噗地打在周围的泥水里,溅起混着血色的泥点。一发子弹擦过他的肩膀,带走一块皮肉。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死死盯着目标,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向前挪动。

终于!他的手指,沾满了自己温热的鲜血和冰冷的污泥,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触碰到了起爆器冰凉的金属外壳!他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将身体向前一扑,整个上半身压在了起爆器上!那只沾满血泥的手,无比精准地、死死地握住了起爆手柄!

他抬起头,脸上竟然露出一丝解脱般的、扭曲的微笑。目光似乎穿透了硝烟弥漫的夜空,投向第二师阵地的方向。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气息,发出一声微弱的、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敢死队员心中的嘶吼:

“为了……胜利——!!!”

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手指,带着生命最后一丝决绝的力量,狠狠地压下了起爆手柄!

轰隆隆——!!!!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恐怖巨响,猛然撕裂了贺胜桥的夜空!

大地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剧烈地拱起、碎裂!一股混合着烈焰、浓烟、钢铁碎片和混凝土碎块的巨大火柱,从桥墩根部冲天而起!贺胜桥那庞大的钢铁桥身,在狂暴的冲击波中发出一声刺耳欲聋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哀鸣!整段桥面如同被巨神之手狠狠掰断,猛地向上拱起、撕裂!粗大的钢梁像面条一样被扭断、抛飞!巨大的混凝土桥墩被拦腰炸碎,碎石如同炮弹般向四面八方激射!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横扫整个河滩!王大柱和残余的敢死队员被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水里。桥面上和桥头堡的北洋军士兵,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被抛起、撕碎!那挺刚刚还在疯狂咆哮的马克沁重机枪,连同它的射手一起,瞬间被爆炸的烈焰和飞溅的钢铁碎片吞噬得无影无踪!

独立师前沿阵地,李锦一直死死盯着贺胜桥方向,望远镜的镜片几乎要被他捏碎。当那团照亮整个战场的、如同太阳坠落般的巨大火球猛然腾起时,当那声让大地为之颤抖的恐怖巨响狠狠撞入耳膜的瞬间,李锦的身体也猛地一震!望远镜从他手中滑落。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更强烈的、足以燃烧一切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成功了!陈少白!王大柱!兄弟们!你们做到了!

泪水混合着硝烟熏出的黑灰,瞬间从李锦布满血丝的眼角汹涌而下。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枪口直指被爆炸映得一片通红的夜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穿云裂石、足以盖过一切爆炸余音的咆哮:

“信号弹!发信号弹!全师——冲锋!给老子拿下贺胜桥!为敢死队的弟兄们——报仇!杀——!!!”

三颗猩红的信号弹,如同泣血的星辰,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拖着长长的尾焰,猛地蹿上被爆炸染红的夜空!那刺目的红光,是复仇的号角,是冲锋的旗帜!

“杀啊——!”

“为敢死队报仇——!”

“冲过贺胜桥——!”

积蓄了三天三夜的血泪、仇恨、屈辱和力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整个第二师阵地沸腾了!无数身影如同决堤的怒涛,从战壕、掩体、弹坑中一跃而出!军官挥舞着手枪和军刀冲在最前,士兵们挺着刺刀,端着步枪,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踏着被炮火烤得滚烫的土地,踏着战友层层叠叠的遗骸,踏着贺胜桥下那条被炸得扭曲断裂、还冒着青烟和火焰的铁轨残骸,向着前方那一片混乱、火光冲天的敌军阵地,发起了山崩海啸般的总冲锋!

枪声、爆炸声、喊杀声、惨叫声……瞬间响彻云霄,汇成一首死亡与胜利交织的狂暴交响!

贺胜桥,这座被吴佩孚视为金汤之固的堡垒,在敢死队用生命点燃的爆炸中,在北伐军独立师排山倒海的冲锋浪潮下,终于……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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