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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河水裹着血沫与硝烟,在永丰镇外呜咽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味、焦糊味和死亡的气息。李锦拄着焦黑的木棍,站在永丰镇外围的废墟高地上,身体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腰侧的旧伤如同烧红的铁钎在里面反复搅动,左臂被子弹犁开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冷汗浸透了他早已湿冷的军装内衬,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的目光越过脚下这片仍在零星厮杀的钢铁坟场,投向西北方那片正急速蠕动、铺天盖地压来的黑色潮水——吴佩孚的王牌,整编第三加强旅。望远镜里,对方整齐的行军队列,阳光下闪耀的刺刀丛林,以及那几辆缓慢移动、如同钢铁巨兽般的装甲汽车,都散发着生力军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距离,已不足十五里。那沉闷如雷的脚步声,仿佛已经踏在每一个刚刚经历血战、疲惫欲死的独立师士兵心上。

“师座!”陈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废墟,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嘶哑,“侦骑确认!是吴佩孚的‘御林军’,整三旅!旅长王孝安!至少八千之众,装备精良,后面还拖着山炮!永丰镇里…我们的人还没肃清残敌!”

八千生力军!对独立师这支刚刚翻越雪峰山,血洗浏阳河,强攻三道防线,如今伤痕累累、弹药消耗大半、人数锐减的疲惫之师而言,这无异于宣告死刑。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废墟周围每一个军官和士兵的脖颈。刚刚攻克永丰镇的惨烈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面对绝对力量碾压时的茫然。许多士兵甚至停止了包扎伤口,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不断逼近的黑色潮水,握着枪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李锦猛地转身,动作牵扯到腰伤,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他强行稳住,拄着木棍的手青筋暴起。目光如同刮骨的钢刀,扫过一张张因噩耗而失魂落魄的脸。他猛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臂,指向脚下仍在冒烟的永丰镇废墟,又猛地指向身后奔流不息的浏阳河,最后狠狠戳向西北方那汹涌而来的敌军!

“看看!都睁开眼看看!”他的声音撕裂般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钢铁的决绝,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我们脚下,是刚刚用命啃下来的骨头!我们身后,是趟过来的血河!现在,狗日的吴佩孚,想把我们按死在这里!想把我们独立师,从北伐的功劳簿上抹掉!想把长沙城,永远关在他北洋的狗笼子里!”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腰间的剧痛让他几乎咬碎牙齿:“我们怎么办?投降?跪下来求王孝安赏我们一条狗命?还是像兔子一样,扭头再钻回雪峰山,让那些摔死的弟兄们笑话我们孬种?!”

死寂。只有永丰镇里零星的枪声和西北方越来越清晰的闷雷般的脚步声。

“不!”李锦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右臂狠狠砸下,仿佛要将这绝望的壁垒彻底劈开,“独立师!没有孬种!没有退路!只有一条路——打垮他们!踩着王孝安的脑袋,堂堂正正地——打进长沙城!”

“打垮他们!”赵铁柱第一个反应过来,如同受伤的猛虎,发出震天的咆哮!他脸上的血污狰狞可怖,手中的马刀猛地指向西北方!

“打进长沙城!” “打垮他们!” 废墟上下,刚刚还弥漫着绝望的士兵们,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眼中重新燃起血色的火焰!疲惫被一种更原始的、求生的愤怒所取代!嘶吼声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冲散了恐惧的阴霾!

“好!”李锦眼中寒光爆射,剧痛似乎都被这狂热的意志暂时压制下去,“要打,就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展开!不能让他们把炮架起来轰我们!”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雪峰山的迂回,浏阳河的声东击西,永丰镇的掘进爆破…无数战斗经验碎片在压力下急速碰撞、组合。他猛地看向陈瑜,语速快如爆豆:

“第一,立刻肃清永丰镇所有残敌!一个不留!把镇子变成我们的堡垒!所有能动的,立刻依托废墟、断墙、炸塌的碉堡,给我构筑简易防线!机枪!把剩下的机枪全部给我架到永丰镇西面、北面!火力点要交叉!给我钉死他们靠近的道路!”

“第二!”他转向浑身浴血、刚刚带人从镇子里冲出来的周振邦,“周振邦!你的炮!还有几门能打?炮弹还剩多少?”

周振邦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喘息着回答:“山炮…还有三门勉强能用!炮弹…不到三十发了!迫击炮剩五门,炮弹稍多些!”

“够了!”李锦斩钉截铁,“把你所有的炮,给我拖到浏阳河东岸!隐蔽好!目标——”他指向西北方向敌军逼近的必经之路,那里有一片相对开阔、靠近河岸的滩涂地,“给我瞄准那里!等他们前锋进入滩涂,队形拥挤的时候,给我把所有炮弹,用最快的速度砸过去!打完就跑!打掉他们的锐气,打乱他们的部署!”

“第三!”李锦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硝烟弥漫的战场,最终落在永丰镇火车站方向几节被炸得东倒西歪、还在冒着黑烟的废弃车皮上。他脑中灵光一闪,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瞬间成型!“赵铁柱!”

“到!”赵铁柱挺直腰板。

“你的骑兵营,损失如何?还能不能冲?”

“能!”赵铁柱毫不犹豫,眼中战意如火,“只要师座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冲他娘的!”

“好!带上你的人,去火车站!看到那几节还能动的铁皮车厢了吗?还有那台烧了一半的蒸汽机车头!给我想办法!用马拖,用人推!给我把它们弄到永丰镇北面那片洼地后面去!藏好!等我的信号!”李锦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兴奋,“老子要送王孝安一份大礼!”

命令如同精确的齿轮,在巨大的压力下疯狂运转起来。

永丰镇内零星的抵抗被迅速扑灭。幸存的独立师士兵们爆发出惊人的效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残骸——炸塌的混凝土块、扭曲的钢筋、烧焦的房梁、沙袋…迅速在西面和北面废墟边缘构筑起一道道简陋却致命的防线。重机枪被架设在相对完好的掩体后,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西北方越来越近的烟尘。

周振邦带着炮营仅存的炮手和弹药,拼尽全力将三门残破的山炮和五门迫击炮拖过冰冷刺骨的浏阳河水,在东岸一片低矮的树林后紧张地伪装、构筑阵地。炮口沉默地扬起,冰冷的钢铁在稀疏的阳光下泛着幽光,瞄准镜的十字线死死套住那片预定的滩涂杀戮场。

火车站方向,赵铁柱和他的骑兵营展现了令人咋舌的力量和决心。几十匹战马被套上粗大的绳索,士兵们喊着号子,肩扛手推,硬生生将几节沉重无比、轮轴扭曲的废弃铁皮车厢和那台锅炉尚有余温、如同钢铁巨兽般的蒸汽机车头,在泥泞中一寸寸地挪动,最终隐藏在永丰镇北面一片洼地后的灌木丛中。巨大的钢铁造物如同蛰伏的史前巨兽,等待着唤醒的咆哮。

就在这争分夺秒的紧张布置中,西北方地平线上的黑潮,终于涌到了浏阳河对岸!

整编第三旅的先头部队,清一色的灰蓝色军装,队列严整,刺刀如林,在军官的呵斥下,沿着河岸快速展开。几辆喷涂着狰狞虎头标志的装甲汽车,引擎轰鸣着,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缓缓驶到河滩开阔处,黑洞洞的炮口和机枪指向对岸的永丰镇废墟。后续的步兵源源不断,如同蚁群般在滩涂上集结,准备涉水强攻。军官的斥骂声、士兵的跑动声、装甲车的轰鸣声,汇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带着生力军特有的骄横气焰,扑面而来。

“炮队!快!把炮给老子架起来!”一个骑着高头大马、佩戴少将军衔的军官在河对岸挥舞着马鞭,趾高气扬地吼叫着,正是旅长王孝安。他显然没把对岸那片残破的废墟和里面伤痕累累的守军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次武装行军,一次摧枯拉朽的碾压!

就在大批敌军步兵开始试探着踏入冰冷的河水,队形在相对狭窄的滩涂地带不可避免地开始拥挤、装甲车为了寻找良好射界也稍稍前移的瞬间——

浏阳河东岸,那片不起眼的树林后,骤然爆发出毁灭的轰鸣!

“轰!轰!轰!轰!轰!”

三门山炮和五门迫击炮同时发出了最后的怒吼!炮弹带着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呼啸,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砸向那片人头攒动、装甲车聚集的滩涂开阔地!

大地在爆炸中剧烈颤抖!一团团夹杂着泥土、碎石、人体残肢和金属碎片的巨大火球猛烈腾起!爆炸的中心点正是那几辆耀武扬威的装甲汽车!其中一辆被山炮炮弹直接命中顶部!薄弱的装甲如同纸糊般被撕裂,整个炮塔被炸飞出去,翻滚着砸入河中!另一辆被近失弹掀翻,沉重的车身侧躺在泥水里,履带徒劳地空转着!滩涂上密集的步兵队列瞬间被撕开几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空洞!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压过了之前的喧嚣!

王孝安胯下的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差点将他掀翻!他惊魂未定地看着滩涂上瞬间化作的人间地狱,脸上的骄横瞬间被惊骇取代:“炮!哪里来的炮?!给我找出来!打掉!”

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炮击,如同狠狠一记闷棍,砸得整三旅前锋晕头转向,精心组织的渡河攻势瞬间陷入混乱!士兵们惊恐地寻找掩体,军官们气急败坏地试图重新整队。

“打得好!”永丰镇废墟的简易指挥所里,李锦透过望远镜看到这一幕,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断墙上,震得伤口一阵剧痛,他却毫不在意。这宝贵的混乱,正是他需要的!

“信号弹!”李锦低吼。

“咻——啪!”一颗绿色的信号弹带着尖啸,冲上硝烟弥漫的天空!

信号就是命令!

永丰镇北面,那片洼地后的灌木丛中,猛地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绝非人力所能发出的、如同洪荒巨兽苏醒般的咆哮!

“呜——!!!”

那是蒸汽机车头残余锅炉在巨大压力下喷发出的、积蓄已久的汽笛长鸣!这声音如此巨大、如此怪异、如此充满压迫感,瞬间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仿佛有钢铁的巨兽正从地狱爬出!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汽笛声中!

“隆隆隆——!”

沉重的钢铁摩擦声和撞击声如同闷雷滚动!几节被骑兵营藏在洼地后的废弃铁皮车厢,被事先砍断刹车、松开固定的轮轴,在自身重力的牵引下,顺着一条极其隐蔽、事先清理出的、微微倾斜的土坡,如同失控的钢铁巨兽,猛地冲了出来!它们互相撞击着、翻滚着、带着巨大的惯性和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河滩上正陷入混乱的敌军前锋,尤其是那几辆瘫痪或受损的装甲汽车,狠狠碾压过去!

“那是什么?!”

“火车!火车冲过来了!”

“快跑啊!”

滩涂上的敌军彻底懵了!眼前这超出理解范畴的景象——失控的钢铁车厢如同山崩般碾压过来!配合着那恐怖的汽笛长鸣!瞬间击垮了他们的神经!刚刚被炮火打懵的部队,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恐慌!士兵们丢盔弃甲,哭喊着四散奔逃,互相践踏!所谓的精锐,在这匪夷所思的“钢铁洪流”面前,瞬间崩溃!

“骑兵营!冲锋!”赵铁柱炸雷般的吼声在永丰镇北侧响起!他早已翻身上马,雪亮的马刀直指对岸崩溃的敌群!

“杀啊!”数百名同样经历过地狱、此刻眼中只有复仇火焰的骑兵,如同离弦的复仇之箭,紧随着那几节翻滚撞击的钢铁车厢,冲过尚未完全合拢的敌军混乱前锋,狠狠踏入了冰冷的河水,向着对岸那片彻底混乱的滩涂发起了决死冲锋!

与此同时,永丰镇废墟西、北两面所有预设的机枪火力点,如同火山般同时爆发!密集的弹雨如同死神的镰刀,疯狂收割着那些试图组织抵抗或正在溃逃的敌军士兵!

时机已到!

李锦猛地扔掉手中的木棍,强忍着几乎要撕裂身体的剧痛,拔出腰间的驳壳枪,指向天空!

“啪!啪!啪!”三颗鲜红的信号弹,如同燃烧的流星,刺破战场上空弥漫的硝烟!

“独立师——全体都有!”李锦的声音透过简易的扩音喇叭(缴获自永丰镇守军),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响彻整个战场,“为了死去的弟兄!为了长沙!冲锋——!!”

“冲啊——!!!”

“杀——!!!”

积蓄已久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的战意和复仇怒火,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永丰镇废墟内,所有还能站立的独立师士兵——步兵、工兵、甚至轻伤员——如同决堤的怒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挺着刺刀,如同汹涌的红色狂潮,漫过废墟,冲下河岸,踏进冰冷的河水,向着对岸那片彻底崩溃、被死亡笼罩的滩涂,发起了最后的、山呼海啸般的总攻!

枪炮声、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垂死的惨嚎声、钢铁的碰撞声…汇成一片末日般的交响!浏阳河水被彻底染红!整编第三旅的前锋,这支骄横不可一世的“御林军”,在独立师这柄伤痕累累却依旧锋利无匹的复仇之刃面前,如同被卷入钢铁风暴的枯草,瞬间被撕裂、被碾碎、被彻底淹没!

王孝安在亲兵的死命拖拽下,狼狈不堪地向后奔逃,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如同血肉磨坊般的河滩,脸上再无半分骄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惨白。他引以为傲的加强旅前锋,完了!

当夕阳如同巨大的、淌血的伤口,悬挂在长沙城西侧伤痕累累的城楼上时,浏阳河畔的厮杀终于渐渐平息。硝烟尚未散尽,刺鼻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浓烈得让人窒息。河水裹挟着残破的军装、扭曲的武器和更多的、难以名状的漂浮物,缓慢地向下游流去,水面泛着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李锦拄着一杆从敌人尸体旁捡来的、沾满血污的步枪,代替了那根焦黑的木棍,站在浏阳河东岸一片狼藉的滩涂上。脚下是厚厚的、混杂着泥浆和血浆的黏腻土层,踩上去发出令人不适的咕叽声。他身上的灰布军装早已看不出本色,被硝烟、泥浆和层层叠叠的血迹染成了一种深褐近黑的污浊。左臂的伤口被匆匆用撕下的敌军军装布条重新捆扎过,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腰侧深处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剧痛。疲惫如同冰冷的铅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连抬起眼皮都感觉异常沉重。

但他的目光,却如同穿透硝烟的探照灯,死死钉在远处那座巨大的城池轮廓上——长沙。在夕阳的余晖下,它沉默着,灰色的城墙仿佛比几个小时前更加高耸,如同一头蛰伏的、布满伤痕的巨兽。

“报告师座!”陈瑜的声音带着嘶哑的疲惫,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的亢奋,“初步清点…整三旅前锋,被击溃!毙伤俘敌…超过两千!缴获…山炮四门,迫击炮八门,重机枪十二挺!还有…还有那几辆铁王八(装甲车),有两辆被咱们的‘铁火车’撞废了,另外三辆基本完好!弹药…堆积如山!”他喘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咱们…咱们打垮了他们!”

周围幸存的军官和士兵们,脸上同样布满硝烟和血污,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们看着李锦,看着这位带领他们从雪峰山地狱一路杀出来、又在绝境中生生撕碎敌人生力军的师长,目光中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拜和信任。

然而,李锦脸上却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他的眉头紧紧锁着,目光锐利地扫过远处长沙城垣上那些明显新增的、黑洞洞的射击孔,扫过城楼上影影绰绰、明显加强了的守卫身影,扫过城外那些被匆匆加固、甚至布设了铁丝网的残破房屋。

“打垮前锋…只是开始。”李锦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让周围的亢奋冷却下来,“王孝安的主力未损,只是被我们这当头一棒打懵了。他一定会收拢溃兵,重整旗鼓。更重要的是…长沙城。”他抬起沉重的步枪,指向那座巨城,“你们看,城防明显加强了。吴佩孚…不会坐以待毙。他要把长沙,变成第二个永丰镇…不,是比永丰镇更坚固、更血腥的绞肉机!”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渐渐凝重起来的脸:“强攻城墙?那是拿弟兄们的命去填无底洞!我们独立师,经不起这种消耗了!”

“那…师座,我们…”赵铁柱抹了把脸上的血痂,急切地问。

李锦的视线,缓缓移向长沙城东侧,那片相对低矮、建筑密集的区域。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腰侧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反而让思维如同淬火的钢丝,更加冰冷锐利。永丰镇的废墟爆破,浏阳河的声东击西,还有刚刚那匪夷所思的“钢铁洪流”…这些战术的核心是什么?是扬长避短!是制造混乱!是直击要害!

“巷战…”李锦缓缓吐出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现代战术意识的寒光,“长沙城大,街道复杂。敌人兵力再多,也不可能每条街、每栋房都守得滴水不漏。我们…要像水银,像火蚁,钻进这座城的骨缝里!”

他猛地蹲下身,不顾地上的血污,用刺刀尖在泥地上飞快地划动。周围的军官立刻围拢过来。

“看这里!”李锦的刺刀点向城东一片区域,“这里是城厢结合部,房屋密集,巷道狭窄,守军相对薄弱,且多为地方杂牌,并非吴佩孚死忠。这里,就是我们的突破口!”刺刀尖在泥地上划出一条弯曲的线,直插城东。

“放弃正面强攻!一团、三团主力,入夜后,化整为零!以连排为单位,多路渗透!目标,从这里钻进去!”他的刺刀狠狠扎进代表城区的泥地里,“进去之后,不争一街一巷!专打他们的节点!兵营、仓库、通讯所、指挥部…哪里能让他们疼,能让他们乱,就打哪里!用手榴弹!用炸药包!打了就跑!绝不纠缠!”

军官们看着地上那简陋却意图鲜明的草图,眼中渐渐燃起新的火焰。这种打法,闻所未闻,却极其契合他们现在兵力不足、擅长近战突击的特点!

“炮呢?师座,咱们新缴获的炮…”周振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炮?”李锦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是我们的‘攻城锤’!但不是用来砸城墙的!”他的刺刀指向长沙城南面相对开阔的地带,“王孝安的主力,很可能被我们打怕了,会向城南收缩,依托城防固守待援。把缴获的山炮、迫击炮,全部集中隐蔽在城南外围!等我们的渗透分队在城里闹起来,敌人注意力被吸引、调动出现混乱的时候…”他的刺刀猛地向南一挥,“所有炮火!给我集中轰击城南敌军可能的集结区域!火力覆盖!打乱他们的部署,制造更大的恐慌!掩护城内部队扩大战果!”

“那…那几辆铁王八呢?”赵铁柱盯着远处那三辆缴获的、涂着虎头标志的装甲汽车。

“铁王八?”李锦眼中寒光一闪,“那是我们的‘破门槌’!找可靠的人,尽快熟悉操作!不要想着冲锋陷阵!把它们当作移动的、有装甲保护的重火力点!跟在步兵后面,专门用来对付敌人依托坚固房屋设置的火力点!敲掉那些硬骨头!”

他站起身,腰间的剧痛让他身体晃了晃,但他立刻用步枪拄地稳住,目光扫过所有军官:“记住!这场巷战,核心就是快、乱、狠!像无数根钢针,扎进他的肉里!让他浑身是血,首尾难顾!让他搞不清我们在哪里,有多少人!当他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李锦的目光投向长沙城中心那模糊的轮廓,“就是总攻的信号!”

“是!”所有军官齐声低吼,眼中闪烁着凶狠而兴奋的光芒。

夜色,如同一张巨大的、沾满血污的幕布,缓缓笼罩了伤痕累累的长沙城。白日的喧嚣和硝烟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在黑暗中酝酿着更加致命的杀机。

城东,一片低矮杂乱的棚户区边缘。几处被炮火摧毁的房屋废墟,成了绝佳的渗透通道。十几个独立师士兵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匍匐前进。他们身上披着临时找来的深色麻布,脸上涂着锅底灰,动作轻捷得如同狸猫。带队的连长王栓柱,一个参加过雪峰山翻越的老兵,手中紧握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汉阳造,眼神锐利如鹰。

前方,一道用沙袋和破家具匆匆垒砌的街垒后,隐约传来守军士兵疲惫的交谈和抱怨声,火光微弱地跳动着。

“上!”王栓柱低吼一声,猛地挥手!

几个黑影如同离弦之箭,从废墟的阴影中暴起!几枚早已拔掉插销的木柄手榴弹划着弧线,精准地越过街垒,落在那群猝不及防的守军中间!

“轰!轰!”火光和硝烟瞬间吞噬了街垒!惨叫声刚刚响起!

“杀!”王栓柱带着人已经如同猛虎般扑了上去!刺刀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白刃战在狭窄的街垒后瞬间爆发,短暂而残酷!几个试图反抗的守军瞬间被刺倒,剩下的惊恐地丢下武器,跪地投降。

“快!清理通道!下一组上!”王栓柱看也不看俘虏,急促地下令。士兵们迅速拖开障碍物,更多的黑影如同溪流汇入,悄无声息地涌入城市黑暗的脉络深处。

类似的场景,在城东多个地点同时上演。独立师的士兵们利用夜色的掩护,如同无数细小的、致命的病毒,沿着狭窄的巷道、倒塌的院墙、甚至下水道,迅速而隐蔽地渗透进长沙城。他们避开敌军重兵布防的主干道和制高点,专门寻找那些防守薄弱、由地方杂牌军驻守的节点。

城东一座不大的米行仓库,被临时征用为守军的一个小型补给点。门口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哨兵抱着枪打盹。

黑暗中,几个黑影贴着墙根悄然靠近。

“噗!噗!”两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破布撕裂的声音响起。两个哨兵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地瘫倒下去,喉咙处插着锋利的匕首。

黑影迅速进入仓库。片刻后,“轰隆!”一声巨响!仓库里囤积的粮食和少量弹药被引爆!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爆炸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极远!

城南,一座香火还算旺盛的城隍庙,成了附近守军一个连部的临时驻地。庙门紧闭,里面传出军官呵斥和士兵赌钱的喧闹声。

几个独立师士兵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庙宇高大的围墙。他们手中,是用缴获的炸药和铁钉、碎铁片自制的“炸药背包”。

“一、二、三!丢!”

几个沉重的包裹被精准地抛入庙内喧闹的人群中!

“什么东西?”

“不好!是炸…”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在封闭的庙宇内响起!火光和浓烟从门窗缝隙喷涌而出!砖石瓦砾横飞!里面的喧闹瞬间变成了地狱般的惨叫和哀嚎!

城中心,靠近原湖南督军府(现为吴佩孚行辕)的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上,一个不起眼的杂货铺二楼窗户里,隐隐透出灯光,几条电话线从窗口延伸出来。这里是守军一个重要的通讯中转节点。

“砰!”一声清脆的步枪声撕裂了夜的相对宁静!

二楼窗口的灯光应声而灭!里面传来惊叫和桌椅翻倒的声音。

“上!”街角阴影里,一个狙击手冷静地拉栓退壳,旁边几个突击队员立刻如同猎豹般冲出,踹开杂货铺的大门冲了进去!里面很快响起短促激烈的枪声和搏斗声,随即归于沉寂。那几条电话线被粗暴地扯断。

这一夜,长沙城如同被投入了无数马蜂窝。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忽明忽灭,枪声如同炒豆般在黑暗的街巷中零星爆响,方向飘忽不定。恐慌如同瘟疫,迅速在守军,尤其是那些地方杂牌部队中蔓延开来。

“哪里打枪?”

“东边!东边仓库炸了!”

“城隍庙!城隍庙那边响枪!”

“通讯断了!和城东三营联系不上了!”

“有奸细!到处都是奸细!”

守军的指挥系统开始陷入混乱。传令兵在黑暗的街道上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经常遭到冷枪袭击。预备队被频繁调动,疲于奔命地扑向一个又一个起火点,却往往扑空,只看到一地狼藉和守军的尸体。恐惧在滋生,谣言在传播。每个人都觉得黑暗中潜伏着无数敌人,下一个被袭击的,可能就是自己。

城南,一片相对开阔、靠近城墙的区域。整编第三旅旅长王孝安脸色铁青地站在临时指挥部的院子里。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混乱报告,看着远处城东和城中不断腾起的火光,他心中的惊怒和不安越来越强烈。白天河滩的惨败阴影还未散去,城里又乱成了一锅粥!他原本收缩兵力固守待援的计划,似乎正被一种无形的、极其阴险毒辣的力量撕扯得支离破碎!

“旅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把预备队压上去!把城里的老鼠都揪出来!”一个参谋焦急地建议。

王孝安看着地图上标注的混乱区域,又看看城南这片他好不容易收拢了部分溃兵、相对“安全”的集结地,犹豫不决。派兵进城?在黑暗混乱的巷子里和那些神出鬼没的敌人捉迷藏?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就在这时——

“呜——”

“咻——轰!”

“咻——轰!轰!轰!”

凄厉的炮弹破空声如同死神的尖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城南相对“宁静”的夜空!紧接着,是地动山摇般的猛烈爆炸!火光瞬间吞噬了王孝安指挥部附近一片刚刚集结起来的预备队营地!士兵们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惨叫声、惊呼声、房屋倒塌声混成一片!

“炮击!炮击!是革命军的炮!” “隐蔽!快隐蔽!” 混乱瞬间升级为彻底的恐慌!

王孝安被警卫扑倒在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他能清晰地听到弹片从头顶呼啸而过!他惊骇地抬起头,看着那片被炮火覆盖、化作火海的营地——那里集结了他手上最后一点相对完整的机动力量!而炮击,来自城外!正是白天让他前锋崩溃的方向!

“李锦!!”王孝安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怨毒。他被耍了!城里的混乱是佯攻!是吸引他注意力的诱饵!真正的杀招,是城外这蓄谋已久的炮火覆盖!要彻底打掉他反击的牙齿!

城南的炮火覆盖,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猛烈的爆炸不仅摧毁了王孝安手上宝贵的预备队,更彻底摧毁了城南守军残存的士气和组织度。恐慌如同燎原之火,从城南向整个长沙城蔓延。城内的渗透分队敏锐地察觉到了敌人意志的崩溃。

“敌人乱了!总攻信号!” “弟兄们!杀啊!”

原本潜行暗袭的独立师战士们,瞬间撕去了隐蔽的外衣,爆发出了震天的怒吼!他们从藏身的废墟、巷道、院落中冲出,不再满足于袭击节点,而是如同无数股汇合的激流,开始沿着主干道,向着长沙城的核心——原湖南督军府方向,发起了迅猛的突击!枪声、爆炸声、喊杀声骤然变得密集而狂暴!

城东,王栓柱带着他的连队,如同锋利的尖刀,沿着一条相对宽阔的街道向前猛冲。突然,前方一栋坚固的三层砖石楼房窗口,喷吐出凶猛的火舌!一挺重机枪封锁了街道,冲在前面的几名战士瞬间倒在血泊中!

“妈的!硬骨头!”王栓柱红着眼睛,低吼道,“铁王八!铁王八呢?!”

“来了!”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和履带碾压碎石的刺耳声响,一辆涂着狰狞虎头标志的装甲汽车,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从侧后方缓缓开了上来!它那短粗的炮管和并列的重机枪,黑洞洞地对准了那栋顽抗的楼房!

“给老子轰掉它!”王栓柱指着那喷吐火舌的窗口怒吼。

“轰!”一声沉闷的炮响!装甲汽车猛地一震!炮口火光一闪!

“哗啦——轰隆!”那栋三层小楼的二层窗口连同后面的墙壁,被炮弹直接轰开一个大洞!机枪瞬间哑火!砖石和尘土簌簌落下!

“冲啊!”步兵们怒吼着,在装甲车的火力掩护下,再次发起冲锋!

类似的场景在通往城中心的各条要道上上演。独立师缴获的装甲汽车,此刻化身为最可靠的移动堡垒和破障利器,专门用于拔除那些阻挡步兵前进的坚固火力点。步坦协同的雏形,在这座燃烧的城市中,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

凌晨时分,最惨烈的战斗在督军府高大的围墙外爆发。这里是吴佩孚最后的巢穴,守卫的都是最死硬的嫡系。高墙上机枪林立,火力凶猛。

“火力掩护!”李锦沙哑的声音在一条街口响起。他靠在一堵断墙后,脸色因失血和剧痛而苍白如纸,但眼神却亮得吓人。他的身边,聚集着赵铁柱的骑兵营(已下马作战)、王栓柱的突击连,以及几辆伤痕累累却依旧咆哮的装甲汽车。

所有的重机枪、迫击炮、甚至装甲车上的火炮,同时对准督军府的大门和高墙上的火力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密集的弹雨和爆炸的火光瞬间将督军府正门区域淹没!

“爆破组!上!”李锦猛地挥手!

几名背着沉重炸药包的工兵,在战友们拼死火力的掩护下,如同扑火的飞蛾,冒着瓢泼般的弹雨,向着督军府那厚重的包铁大门冲去!

“轰隆——!!!”

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坚固的大门连同大片的围墙,在剧烈的爆炸中轰然倒塌!硝烟和尘土冲天而起!

“跟我冲进去!活捉吴佩孚!”赵铁柱炸雷般的吼声第一个响起!他挥舞着卷刃的马刀,如同疯虎般,第一个踏着还在滚烫的瓦砾和敌人的尸体,冲进了硝烟弥漫的督军府大门!王栓柱和无数独立师的勇士们紧随其后,怒吼着涌入了这座象征着北洋军阀在湖南最后统治的堡垒!

督军府内的抵抗异常激烈,每一间房屋,每一处走廊都爆发了血腥的短兵相接。但大势已去。独立师士兵们被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复仇的意志彻底点燃,如同燎原的烈火,焚烧着一切顽抗。

李锦在警卫的搀扶下,踏着督军府前厅满地的狼藉和血污,一步步走了进来。他腰侧的剧痛已经麻木,左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身体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只能靠警卫支撑。但他的目光,却如同火炬,扫过这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殿堂。墙壁上悬挂的“吴”字大旗被扯下,踩在脚下。象征着暴力和统治的硕大军刀,被一名年轻的战士兴奋地高举着。

“报告师座!”陈瑜满脸硝烟,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冲了过来,“吴佩孚…老贼跑了!在城破前一刻,带着少数卫队从地道溜了!但督军府…拿下了!长沙城…拿下了!”

李锦没有立刻说话。他缓缓走到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天色已经蒙蒙发亮。第一缕金色的晨曦刺破了笼罩城市的硝烟,洒在长沙城鳞次栉比的屋顶上,也洒在督军府前那一片狼藉、却插上了一面弹痕累累的北伐军旗的广场上。

他看到了广场上那些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士兵。看到了被解救出来的、脸上带着泪痕和难以置信神情的市民。看到了赵铁柱拄着卷刃的马刀,对着初升的太阳咧开大嘴傻笑。看到了王栓柱靠在一辆装甲车上,小心地擦拭着手中一支缴获的崭新步枪。

雪峰山的暴雨,浏阳河的鲜血,永丰镇的废墟,还有昨夜那燃烧的城市和无数倒下的身影…如同沉重的画卷,在他眼前飞速掠过。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冰冷而带着焦糊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新生的气息。

“给北伐军总部发电…”李锦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后的平静,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

“长沙,已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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