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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的夏天,闷热得像一口烧透的砖窑。空气凝滞,黏在皮肤上,吸一口气都带着铁锈般的燥意。李锦勒马立在高坡上,汗珠顺着帽檐下的鬓角滚落,砸在灰布军装的领口,洇开深色的一点。他抬手抹了一把,粗糙的手掌掠过下颌那道细长的旧疤,目光鹰隼般投向南方。

视野尽头,莽莽苍苍的山峦如同伏卧的巨兽,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那是雪峰山,他要去的地方。

“师座,”参谋长陈瑜驱马靠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各部集结完毕。只是…前面探报,吴佩孚在衡阳一线,布下了重兵,挖得跟铁桶似的。正面硬啃,怕是要崩了牙口。”他顿了顿,望向南边那片青黑色的山影,“雪峰山,自古天险。这个时节,山里怕是要变天。”

李锦没回头,视线仿佛穿透了起伏的山峦,落在那片更远的、同样被酷暑炙烤的土地——湖南腹地,长沙。

“天险?”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钢,“天险,就是留给不怕死的人走的!衡阳正面是铁桶,我们就绕过去,捅他吴佩孚的软肋!”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片沉默的巨兽,“传令!独立师,目标雪峰山,全速前进!七日内,必须插到长沙背后!”

命令如同滚雷,瞬间传遍整个高坡下集结的部队。刹那间,人喊马嘶,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碰撞的铿锵声、辎重车轮碾压土地的闷响,汇成一股决绝的洪流,向着那片沉默的巨兽汹涌而去。

独立师一头扎进了雪峰山的怀抱。起初还算顺利,山势虽陡,尚有人行小道蜿蜒。士兵们咬着牙,推拉着驮着山炮的骡马,沿着湿滑的泥径向上攀登。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军装,紧贴在皮肤上,又被山间弥漫的冰冷水汽激得一阵阵发紧。沉重的喘息声在山谷间回荡,如同拉动的风箱。

然而,山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就在部队艰难爬升至半山腰时,铅灰色的天穹骤然压了下来。一声闷雷滚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弹丸,劈头盖脸地砸落。雨水冰冷刺骨,瞬间浇透了单薄的军装,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原本就湿滑的泥径,转眼成了流淌着黄褐色泥浆的陷阱。视野被白茫茫的雨幕彻底吞噬,几步之外便人影模糊,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天地。

“稳住!稳住骡马!” “炮!小心那门炮!” 军官们嘶哑的吼声在暴雨中显得微弱而徒劳。

李锦骑在同样躁动不安的坐骑上,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帽檐、衣领,肆意地流淌。他抹了把脸,雨水模糊的视线里,队伍陷入了可怕的混乱。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中,每一步都摇摇欲坠。驮着沉重山炮的骡马更是惊恐地打着响鼻,蹄子在泥浆里徒劳地刨动,试图找到一点稳固的支撑。

突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鸣撕裂雨幕,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重物拖拽的声音!李锦猛地转头,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下方不远处的狭窄山道上,一匹被泥泞彻底吞噬了立足之地的驮炮骡马,连同它背上那门沉重的山炮,在士兵们绝望的惊呼和拉扯中,无可挽回地向悬崖外滑去!那匹可怜的牲畜眼中是纯粹的惊恐,四蹄徒劳地在虚空中乱蹬,炮管在崖壁上刮擦出刺眼的火星。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是令人心脏骤停的、沉闷而悠长的坠落声——先是重物撞击崖壁的闷响,紧接着是落入下方深谷激流中那一声遥远而绝望的“噗通”!

一片死寂。只有暴雨疯狂抽打山岩的噪音。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士兵都僵住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惨白一片。那绝望的坠落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师座!炮…炮没了!还有三个弟兄…”一个浑身泥水、脸上带着擦伤的军官踉跄着冲到李锦马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李锦端坐马上,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条不断滴落。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目光只是在那军官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冰冷得如同这山间的岩石。然后,他的视线越过混乱的队伍,投向更前方被雨幕笼罩的、未知的山路深处。

“全速前进。”四个字,清晰、冰冷,毫无波澜,像淬了冰的刀锋,穿透震耳欲聋的暴雨声,直接钉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没有安慰,没有停留,只有不容置疑的铁令。

那军官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在李锦那毫无温度的目光下颓然垂下头,狠狠抹了把脸,转身嘶吼着,将命令传递下去:“师座有令!全速前进!跟上!都他妈跟上!”

冰冷的命令如同鞭子抽打在士兵们早已麻木的神经上。短暂的死寂后,队伍在更加狂暴的风雨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重新开始移动。脚下的泥泞似乎更滑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抬脚都耗尽全身力气。掉下去的战友和火炮的阴影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但没人停下,也没人再回头看一眼那吞噬生命的深谷。只有粗重的喘息、牙齿打颤的声音、以及身体在泥水中奋力挣扎的摩擦声,汇成一首无声的哀歌,在雪峰山的腹地艰难地向前延伸。

四天四夜。整整四天四夜,独立师如同一支从地狱爬出的幽灵部队,在雪峰山的狂风暴雨和彻骨寒冷中挣扎前行。士兵们身上的军装早已看不出本色,被泥浆、雨水和汗水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每一步都摩擦着皮肤,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许多人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烂,只能赤脚踏在冰冷的泥浆和碎石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饥饿更是如影随形。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已耗尽,辎重队在恶劣的山路中严重落后。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每个人的胃,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疲惫深入骨髓,行军变成了纯粹依靠意志驱动的机械挪动。有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泥水里,被旁边的同伴用尽最后力气拖起来,架着继续走。伤员更是沉默地忍受着,低低的呻吟被风雨声吞没。

李锦同样形容枯槁。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渗着血丝。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像淬了火的寒星,锐利地刺破雨幕,死死盯着前方。他坚持步行,拒绝了牵来的马匹,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冰寒刺骨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腰侧那道在军阀混战时留下的旧伤,在持续的寒冷和湿气侵蚀下,开始隐隐作痛,如同无数细针在里面搅动。每一次抬脚,每一次身体晃动,都牵扯着那处旧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搐。他咬着牙,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岩石,硬生生将那痛楚压下去,没有哼出一声。

终于,在第五天的破晓时分,他们挣扎着翻过了雪峰山最后一道陡峭的山脊。肆虐的风雨奇迹般地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几缕惨淡的晨光投射下来,照亮了前方豁然开朗的景象。

山势陡然向下,一片相对开阔的丘陵地带展现在眼前。远处,在清晨薄雾的笼罩下,一条蜿蜒的河流反射着微光,如同一条沉睡的银色巨蟒。河对岸,一座巨大的城池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灰色的城墙,高耸的城楼,还有几缕象征人类活动的淡淡炊烟袅袅升起。

长沙!是长沙城!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攫住了这支疲惫到极点的队伍。有人低声欢呼起来,更多的人则是呆呆地望着那座城,嘴唇哆嗦着,眼中涌出滚烫的液体,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流下。七天七夜,从北伐誓师台下的热血沸腾,到雪峰山中地狱般的跋涉,他们终于,终于看到了目标!

然而,李锦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亮光,却在望远镜举起的瞬间,被一片冰冷的阴霾彻底覆盖。

望远镜的视野清晰得令人窒息。薄雾中,那条横亘在通往长沙道路上的湘江支流——浏阳河,清晰地暴露出来。但真正让他心头巨震的,是河对岸那片精心构筑、连绵不绝的防御工事。

那不是一道简单的防线。是三道!

第一道,紧贴着河岸。密密麻麻的鹿砦、拒马桩后面,是纵横交错的战壕网络。沙袋垒砌的机枪火力点,如同毒蛇的獠牙,黑洞洞地指向河面。隐约可见士兵的身影在战壕中晃动。

第二道防线,距离河岸约一里地,依托着几座坡度平缓的丘陵高地。铁丝网在晨光下闪着冷光,后面是更多、更深的战壕和掩体。甚至能看到几处用原木加固的暗堡顶部。

第三道防线,则盘踞在距离长沙城垣仅数里之遥的永丰镇外围。那里地势更高,工事修筑得更加完备坚固,灰黑色的碉堡群如同巨大的毒瘤,扼守着通向长沙的最后门户。三道防线,层层叠叠,一环扣着一环,构成了一片死亡地带。铁丝网、拒马、鹿砦、深浅不一的壕沟、星罗棋布的明暗火力点…所有的细节都指向一个冷酷的事实:敌军早有准备,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口袋,正等着他们撞上去!

李锦缓缓放下望远镜,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晨风吹在他湿冷的脸上,带来一丝寒意,却吹不散心头的凝重。雪峰山的炼狱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就在眼前这片看似平静的河滩之后。

“师座,”陈瑜的声音带着沙哑,打破了沉默,“敌人这是…等着我们撞铁板啊。三道防线,火力配置很严密。我们强行渡河强攻,损失…恐怕难以承受。”

李锦没有立刻回答。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那三道死亡防线上反复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河水的流速、宽度,浅滩的位置,敌军火力点的分布,第二道丘陵防线的坡度,永丰镇外围工事的结构…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腰侧的旧伤在晨风的刺激下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这痛楚反而让他的思维更加冰冷锐利。

“不能硬撞。”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得让他们动起来,自己把弱点露出来。”

他放下望远镜,转向陈瑜,眼神锐利如刀:“看到那座铁路桥了吗?”他指向下游方向,一座横跨浏阳河的钢铁桥梁在晨雾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桥头堡异常坚固,显然是重点防御区域。

“命令!”李锦的声音斩钉截铁,“二团一营,配属一个迫击炮连,给我大张旗鼓,猛攻那座铁路桥!动静越大越好!把敌人的注意力,死死钉在桥上!”

“是!”陈瑜立刻领会,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至于这里…”李锦的目光重新投向河对岸那看似严密的滩头第一道防线,最终定格在一段水流相对平缓、河床隐约可见的浅滩区域。“这里,才是我们的刀锋!”他猛地一挥手,“一团、三团主力,集中所有能用的渡河器材!竹筏、门板、木桶…什么都行!等我命令,全力强渡这片浅滩!”

命令迅速下达。沉寂的浏阳河西岸骤然被点燃。

下游方向,铁路桥附近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二团一营的战士们如同猛虎下山,在营长声嘶力竭的吼声中,排开散兵线,悍不畏死地向着桥头堡发起冲锋!土黄色的身影在河滩上快速移动、匍匐、跃进。迫击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接二连三地砸向对岸的桥头工事,“轰!轰!轰!”炸开一团团夹杂着泥土和碎石的烟尘。重机枪的咆哮声撕裂空气,子弹泼水般扫向对岸的阵地,打得沙袋噗噗作响,激起一片片尘土。士兵们的呐喊声、军官的号令声、伤员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这突如其来的猛烈佯攻果然奏效!对岸第一道防线的大部分火力瞬间被吸引过去。原本指向中游浅滩区域的机枪火力点纷纷调转枪口,喷射出长长的火舌,疯狂扫射着冲击铁路桥的革命军士兵。炮弹也呼啸着越过河面,集中砸在桥头堡附近,爆炸的火光和硝烟几乎将那片区域完全笼罩。

“就是现在!”李锦一直紧盯着对岸的火力变化,当看到浅滩区域正面的火力明显减弱时,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指向天空!

“啪!啪!啪!”三颗鲜红的信号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带着尖锐的哨音,刺破被硝烟熏染的天空!

“渡河!渡河!” “为了北伐!冲啊!” 浅滩区域西岸,早已蓄势待发的一团、三团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无数临时扎成的竹筏、门板、木桶、甚至抱着木头的士兵,在震天的呐喊声中,不顾一切地跳入冰冷的河水中,奋力向着对岸冲去!

河水并不深,只及腰腹,但水流湍急,脚下是湿滑的淤泥和卵石。士兵们互相搀扶着,推着简陋的渡河工具,在冰冷的河水中艰难跋涉。子弹“嗖嗖”地从头顶、身侧飞过,打在河面上,溅起密集的水花。虽然正面火力被佯攻吸引走大半,但侧翼和纵深仍有敌军的机枪在疯狂扫射。不断有人中弹倒下,身体被河水冲走,鲜血迅速在河水中晕开,又被湍急的水流冲散。

“机枪掩护!压制对岸火力点!”李锦的吼声在河岸边响起。

西岸高地上,革命军的重机枪也发出了愤怒的咆哮,长长的火舌舔舐着对岸的敌军阵地,压制着那些还在顽抗的火力点。子弹在空中交织成一张致命的网。

“冲!快冲过去!”军官们站在齐膝深的水中,挥舞着手枪,声嘶力竭地催促着。士兵们咬着牙,顶着弹雨,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边缘,奋力向前。

终于,第一批勇士踏上了东岸的泥泞!湿透的军装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但没人顾得上这些。他们立刻扑倒在地,利用河滩上微小的起伏作为掩护,举起手中的步枪,向着近在咫尺的敌军第一道战壕猛烈开火!

“杀!”后续的部队源源不断地涌上滩头。狭小的登陆场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革命军士兵红着眼睛,挺着刺刀,在军官的带领下,嘶吼着扑向那些躲在鹿砦和沙袋后面的敌军阵地。手榴弹在空中飞舞,爆炸声此起彼伏。刺刀见红的白刃战在泥泞的战壕里、在坍塌的沙袋旁惨烈展开。怒吼声、惨叫声、金属撞击声、骨头碎裂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李锦也踏上了东岸的泥泞。冰凉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和靴子,腰侧的旧伤被冷水一激,又是一阵钻心的抽痛,让他眉头紧锁,额角渗出冷汗。但他根本无暇顾及,目光如炬,死死钉在前方被撕开的那道血淋淋的口子上——第一道防线,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终于被他们用血肉强行撕开了一道缺口!

“不要停!”李锦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微微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厮杀声,“陈瑜!命令周振邦的炮兵营,给我把炮拖上来!目标,前方第二道防线丘陵地带!给我轰开一条路!”

“骑兵营!”李锦的目光转向身旁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眼神如同猛虎般的军官,“赵铁柱!”

“到!”赵铁柱的声音如同炸雷,他早已按捺不住,战刀早已出鞘,雪亮的刀锋上反射着战场的火光。

“看到那个缺口了吗?”李锦指着第二道防线丘陵地带一个相对低缓、已被己方炮火重点“照顾”过的区域,“等炮火延伸,给我冲进去!像一把尖刀,给我把他们的防线搅个稀巴烂!”

“是!师座!您就瞧好吧!”赵铁柱眼中燃烧着狂热的战意,猛地一夹马腹,战刀高举,“骑兵营!跟我来!杀他个片甲不留!”

此刻,周振邦的炮兵营终于克服了泥泞,几门宝贵的山炮被推到了前沿临时构筑的发射阵地。炮口昂起,黑洞洞地指向那片盘踞着第二道防线的丘陵。

“目标!标定区域!急速射!放!”周振邦嘶哑的吼声刚落。

“轰!轰!轰!轰!”

沉闷而巨大的炮弹出膛声撕裂了战场嘈杂的背景音。几道火光拖着长长的尾烟,尖啸着划破硝烟弥漫的天空,精准地砸向第二道防线那片预定的突破口!

爆炸的火球一个接一个在丘陵上腾起!泥土、碎石、破碎的木料和被炸飞的肢体混合在一起,被气浪高高抛向空中,又如同肮脏的雨点般砸落。敌军精心布置的铁丝网被撕开,战壕被炸塌,一个沙袋垒砌的重机枪火力点被直接命中,瞬间化作一堆燃烧的废墟,里面的机枪彻底哑火!

炮火如同犁地的铁犁,在敌军第二道防线上硬生生耕出了一片死亡地带!

“延伸射击!”周振邦嘶吼着,炮兵们汗流浃背,以最快的速度调整着射角,将炮火向敌军防线纵深延伸,压制后续增援。

就在炮火向前延伸的刹那!

“骑兵营!冲锋!”赵铁柱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咆哮!他猛地一磕马腹,胯下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杀啊!”数百匹战马同时发动冲锋!马蹄践踏着被炮火犁松的土地,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骑兵们伏低身体,雪亮的马刀平端向前,在渐趋稀薄的硝烟中,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向着刚刚被炮火撕开的、还在燃烧和呻吟的防线缺口,狂飙突进!

大地在铁蹄下颤抖!速度带来的冲击力是步兵无法想象的!敌军刚从炮火覆盖的震撼中稍稍清醒,试图重新组织起脆弱的防线,就被这狂暴的骑兵洪流狠狠撞上!

战马嘶鸣着撞入敌群!马刀带着凄厉的破风声,凶狠地劈砍下去!寒光闪烁,血花飞溅!混乱的敌军步兵在铁蹄和刀锋下如同麦草般倒下。骑兵们利用速度和冲击力,在敌阵中左冲右突,将本就混乱的防线彻底搅散、撕裂!赵铁柱一马当先,战刀挥舞得如同风车,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血雨,他那炸雷般的吼声在敌群中炸响,所到之处,敌军无不胆寒溃退!

第二道防线,在步炮协同的精确打击和骑兵营这柄致命尖刀的突刺下,终于被硬生生凿穿了!革命军的步兵主力如同汹涌的潮水,紧随着骑兵打开的通道,呐喊着冲上丘陵,扩大战果,将残敌向第三道防线——永丰镇方向挤压!

然而,当李锦在警卫簇拥下登上刚刚夺取的丘陵高地,举起望远镜望向永丰镇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瞬间攫住了他。

永丰镇,如同盘踞在通往长沙咽喉处的一头钢铁巨兽。依托着镇子外围天然形成的高地,敌军构筑了远超之前两道防线的坚固工事。深挖的反坦克壕(尽管此时并无坦克,但对付骑兵和步兵冲锋同样致命)环绕着镇子,后面是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用混凝土加固的碉堡群。这些碉堡设计刁钻,射孔开得极低,彼此间火力交叉覆盖,几乎没有死角。铁丝网层层叠叠,如同荆棘丛林。更远处,镇子外围的房屋也被改造,窗口都垒砌了沙袋,变成了一个个火力点。

望远镜的视野里,看不到敌军士兵大规模慌乱撤退的景象。相反,那些坚固的工事后面,隐约可见人影晃动,枪管在射孔后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一种严阵以待、择人而噬的凶悍气息扑面而来。显然,这里的守军是真正的精锐,是吴佩孚压箱底的力量,他们放弃了外围阵地,收缩兵力,就是要在这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堡垒前,把革命军的血彻底放干!

“狗日的,龟壳真厚!”刚刚策马奔回的赵铁柱,脸上溅满了敌人的血污,他喘着粗气,望着那片钢铁丛林,忍不住骂了一句。他身后的骑兵营也损失不小,许多战马身上带着伤,骑士们脸上也带着激战后的疲惫。

“师座,”陈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硬冲…就是拿弟兄们的命去填这绞肉机。炮…我们的炮,啃不动这些乌龟壳。”他指的是那些坚固的混凝土碉堡。

李锦放下望远镜,沉默着。腰侧的旧伤在持续的高强度指挥和紧张下,疼痛变得尖锐而持续,像有烧红的烙铁在里面搅动。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按了按腰侧,指尖能感受到军装下绷带的湿冷。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此刻都写满疲惫和血污的脸孔。这些跟着他翻越雪峰山,血战浏阳河,突破两道防线的弟兄们。他们的眼神里,有对胜利的渴望,有对敌人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不能再这样硬碰硬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片碉堡群前方,相对空旷、布满弹坑和铁丝网残骸的开阔地上。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可能是唯一能减少伤亡、撕开这铁壁的念头,在极度压力和腰伤剧痛的刺激下,猛然闪现!

“硬冲不行。”李锦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那就…挖过去!”

“挖?”陈瑜和周围的军官都愣住了。

“对!挖!”李锦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指向那片开阔地,“组织敢死队!用浸透水的厚棉被,顶在头上,挡子弹!带上炸药包!就在那些碉堡的眼皮子底下,给我挖!掘进到爆破距离!炸掉它!”

浸水的厚棉被挡子弹?这听起来简直像是乡野传说!陈瑜倒吸一口冷气:“师座,这…这能行吗?敌人的火力…”

“这是唯一的办法!”李锦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正面强攻是死路!必须靠近!浸水的厚棉被,总比血肉之躯强!”他猛地看向赵铁柱,“铁柱,你的骑兵刚下来,歇口气。敢死队,我来带!”

“师座!”赵铁柱和陈瑜同时惊呼。

李锦却已经解下了腰间的武装带,连同配枪一起塞给身旁的警卫。他一把扯下头上湿透的军帽,露出汗水浸湿的短发,额角那道旧疤在硝烟熏染下显得格外狰狞。他随手从一个士兵身上扯下一条灰扑扑、沾满泥污的厚棉被,又从一个工兵身上抓过一捆粗粝的麻绳。

“水!”李锦低吼一声。

立刻有士兵从水壶里倒出水,泼在那厚厚的棉被上。棉被迅速吸水,变得沉重无比。

李锦毫不犹豫地将浸透冰冷河水的沉重湿棉被顶在自己头上,用麻绳草草地在颌下打了个结。湿冷的棉布紧贴着头发和脖颈,冰得他一个激灵,腰侧的剧痛似乎都被这刺骨的寒意暂时压了下去。他弯腰,从工兵手里接过一把沉重的工兵锹,冰冷的木柄握在掌心。

“不怕死的!跟我上!”他的吼声透过湿棉被,显得有些沉闷,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士兵心头。

短暂的死寂。随即是火山般的爆发!

“我上!”

“算我一个!”

“师座!带上我!”

瞬间,几十个身影从周围的队伍中冲了出来。他们大多伤痕累累,军装褴褛,脸上布满硝烟和血污,但眼神却燃烧着同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他们默不作声地效仿李锦,接过浸透冷水的沉重棉被,顶在头上,用绳子勒紧,然后抄起工兵锹或扛起沉甸甸的炸药包。

一支由师长亲自带领、顶着古怪“盔甲”的敢死队,在后方所有士兵震惊、担忧又充满敬意的目光注视下,如同沉默的幽灵,再次扑向了那片通往永丰镇、被死亡笼罩的开阔地。

“掩护!全力掩护敢死队!”陈瑜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变调,嘶吼着下令。

革命军阵地上,所有能用的火力瞬间爆发到极致!重机枪、轻机枪、步枪,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向永丰镇外围的碉堡群,打得混凝土表面火星四溅,石屑纷飞。迫击炮弹也带着尖锐的呼啸,越过敢死队的头顶,砸向那些喷吐着火舌的射孔,试图压制敌人的火力。

然而,永丰镇的守军也发现了这支顶着古怪“盾牌”的敢死队!他们立刻意识到这是致命的威胁!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火力瞬间集中过来!

“哒哒哒哒哒——!”

重机枪沉闷的咆哮如同死神的低语!子弹如同飞蝗般泼洒过来!打在敢死队员顶着的湿棉被上,发出“噗噗噗”沉闷而令人心颤的声响!棉被剧烈地抖动,水珠和破碎的棉絮四溅!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人头皮发麻,耳中嗡嗡作响!

“噗!”一颗子弹穿透了李锦旁边一个敢死队员顶着的棉被!鲜血瞬间从棉被下喷涌而出!那名队员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扑倒在地,沉重的工兵锹砸落在泥地上。

“噗噗!”又有两处棉被被穿透!血花迸现!

“低头!快挖!”李锦嘶吼着,声音被湿棉被和枪炮声扭曲得变形。他第一个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不顾腰侧撕裂般的剧痛,抡起沉重的工兵锹,疯狂地挖掘着身下的泥土!锋利的锹头切入湿软的泥土,每一次挥臂都牵扯着腰伤,带来钻心的痛楚,汗水混合着泥水从他脸上淌下。

“挖!快挖!” “别停下!” 敢死队员们顶着死亡的弹雨,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如同鼹鼠般匍匐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挖掘着!泥土在他们身后迅速堆积起来。子弹不断打在湿棉被上,发出沉闷的死亡之吻。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浸透了身下的土地。但没有人退缩!活着的人咬着牙,眼中只有疯狂和决绝,更加拼命地挖掘!他们用血肉之躯,在这片死亡开阔地上,一寸一寸地掘进,向着那些喷吐着地狱火焰的碉堡!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李锦和几名核心队员掘进到了距离最近也是威胁最大的一个主碉堡不到三十米的地方!这个距离,已经进入了炸药包的有效杀伤范围!

“炸药!”李锦扔掉工兵锹,嘶声吼道。他身后,一个满脸是泥、手臂负伤仍在流血的敢死队员,猛地将背上沉重的炸药包解下,奋力推了过来!

李锦接过那沉甸甸、如同死亡之吻的炸药包,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手套传来。他看了一眼身旁仅存的几名敢死队员,他们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和完成任务的光芒。

“掩护我!”李锦低吼一声,猛地从掩体后跃起!顶着那千疮百孔、早已被子弹打得棉絮外翻、沉重无比的湿棉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个黑洞洞喷吐着火舌的主碉堡!

“掩护师长!” “打掉机枪!” 后方的火力点疯了似的集中扫射碉堡的射孔!子弹打在混凝土上,火花四溅!

碉堡里的守军显然也发现了这亡命一搏!机枪火力更加疯狂地集中扫射过来!子弹“噗噗噗”地打在李锦顶着的湿棉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剧震,几乎站立不稳!棉被被打得破破烂烂,棉絮飞舞!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左臂飞过,灼热的痛感瞬间传来!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李锦甚至能看清碉堡射孔后面那张扭曲、惊恐又疯狂的脸!他猛地扑倒在碉堡根部冰冷的混凝土墙下!这里,是机枪火力的死角!

他喘息着,强忍着左臂火辣辣的疼痛和腰侧撕裂般的剧痛,飞快地将炸药包固定在碉堡根部一个相对薄弱的角落。拉燃导火索!嗤嗤燃烧的火花和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撤!”李锦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同时猛地向旁边翻滚!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地动山摇!比之前任何一次爆炸都要猛烈十倍!巨大的火球混合着浓烟和碎石冲天而起!那坚固的混凝土主碉堡,如同被巨人的铁拳砸中,在可怕的爆炸中轰然崩塌!碎裂的混凝土块、扭曲的钢筋、还有守军的残肢断臂,被狂暴的气浪抛向高空,又如同冰雹般砸落下来!

巨大的爆炸如同点燃了导火索!其他几个掘进到位的爆破点也同时被引燃!

“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猛烈爆炸在永丰镇外围炸响!一个个坚固的碉堡在火光和浓烟中扭曲、崩塌、化为废墟!致命的交叉火力网瞬间被撕得粉碎!

“缺口打开了!” “冲啊!” “杀进永丰镇!” 后方早已等待多时的革命军主力,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如同决堤的狂潮,向着被炸开的防线缺口,汹涌而入!

永丰镇,这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堡垒,终于被这用生命和意志铸就的“土办法”,硬生生炸开了!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在永丰镇狭窄的街巷中爆发开来。革命军的士兵们如同愤怒的洪流,冲过被炸开的缺口,涌入了这座化为钢铁堡垒的镇子。白刃战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处残垣断壁间惨烈展开。刺刀的撞击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垂死的惨嚎声…共同奏响着攻克最后屏障的血色乐章。

李锦被两名警卫从爆炸震起的浮土中拖了出来。他头上的湿棉被早已不知去向,军装被撕开了几道口子,左臂的伤口渗着血,和泥污混在一起。腰侧的旧伤在剧烈的翻滚和爆炸冲击下,痛得几乎让他眼前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推开警卫搀扶的手,拄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烧焦的木棍,踉跄着踏上一堆由崩塌的碉堡碎块垒成的废墟高地。

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颤抖着手举起望远镜,目光越过仍在激战、硝烟弥漫的永丰镇,投向更南方的地平线。

视野穿过渐渐散去的烟尘,一座庞大城池的轮廓清晰地映入眼帘——灰黑色的城墙巍峨耸立,古老的城楼飞檐斗拱,在午后惨淡的阳光下沉默地矗立着。长沙城!那座令他们魂牵梦绕、付出无数鲜血和生命代价的目标,此刻仿佛触手可及!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惨烈与悲壮的激荡情绪猛地冲上李锦的喉头。雪峰山的暴雨深渊,浏阳河的冰冷刺骨,三道防线的血肉磨盘…无数倒下的身影在他眼前闪过。终于…终于看到了!他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剧烈地颤抖着。

然而,就在这激荡的情绪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李锦的目光骤然凝固!

在长沙城那巨大轮廓的西北方向,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道异样的、蠕动的“黑线”正迅速变得清晰!那不是烟尘!是无数移动的人影!是成建制、规模庞大的军队!他们正沿着大路,如同一条汹涌的黑色巨蟒,向着永丰镇、向着刚刚浴血奋战才撕开缺口的革命军方向,急速压来!阳光下,甚至隐约可见武器反射出的冰冷寒光!

“师座!”副官连滚带爬地冲上废墟,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侦骑…侦骑急报!西北方向!是…是吴佩孚的嫡系!整整一个加强旅!离我们不到…不到二十里了!”

如同一盆冰水,夹杂着无数锋利的冰碴,从李锦头顶狠狠浇下!瞬间熄灭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将那份惨胜后的激荡冻结成一片死寂的寒冰。

吴佩孚的嫡系!生力军!一个加强旅!在他们刚刚耗尽力气、伤痕累累地砸碎最后一道铁门之后,出现在了他们背后!

李锦缓缓放下望远镜。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左臂的伤口在突来的寒意刺激下,针刺般的痛楚更加清晰。腰侧的旧伤更是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全靠那根焦黑的木棍支撑着身体。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本就湿冷的军装内衬,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沉默地站在废墟之上。脚下,是永丰镇内尚未停歇的厮杀声浪。眼前,是那座仿佛唾手可得、此刻却又显得遥不可及的长沙城。而身后,那条象征着致命威胁的“黑色巨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逼近。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去消化这残酷的转折,没有时间去舔舐伤口,甚至没有时间去愤怒或绝望。

李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硝烟和铁锈的味道,直灌入肺腑深处,却奇迹般地压下了翻腾的气血和那几乎要撕裂身体的剧痛。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捂伤口,而是伸向自己左臂上那道被子弹擦开、正不断渗出温热液体的地方。他抓住那早已被血和泥浆浸透的绷带一角,咬着牙,猛地向外一扯!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染血的、脏污的绷带被他硬生生扯了下来,随手扔在脚下焦黑的瓦砾堆上。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新鲜的血液再次涌出,顺着小臂蜿蜒流下,滴落在黑色的焦土上。

他看也没看那伤口一眼,目光如同淬炼过的寒铁,扫过身旁因噩耗而面无人色的副官,扫过废墟下那些听到消息后动作明显迟滞、脸上写满震惊和茫然的士兵们。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穿透所有嘈杂的、不容置疑的钢铁意志:

“传令——”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全师——”

他顿了顿,拄着焦黑木棍的身体挺得笔直,仿佛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指向西北方向那汹涌而来的黑色潮水。

“准备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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