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城墙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名斥候的话,像一柄无形的冰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血狼烟……一支……”
赵统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那张素来沉稳刚毅的脸庞,在刹那间血色尽褪。他猛地抓住身边墙垛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广弟……”他口中喃喃,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下一刻,他猛然转身,双目赤红地盯着陆瑁,几乎是在嘶吼:“丞相!末将请命,率兵出关,前去救援!”
他说着,便要去拔腰间的佩剑。
“站住!”
陆瑁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赵统耳边。
他没有看赵统,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南方那片空无一物的天空,仿佛要穿透层层山峦,看到那道已经消散的血色狼烟。
他的脸,比关外的寒风还要冷。
“你现在出去,除了给你弟弟陪葬,还能做什么?”陆瑁的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敌人既然敢设伏,就绝不会只准备了一张网。你现在带兵冲出去,正好撞进他们预设的第二个、第三个口袋里!”
“可那是我弟弟!”赵统的理智几乎被烧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他也是我的子侄!”陆瑁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比赵统更加狂暴的怒火与痛心,“更是我大汉七百户家庭的儿子、丈夫、父亲!我比你更想救他!但不是现在!不是用这种愚蠢的方式!”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赵广,那孩子临行前铿锵有力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
他答应了赵云,要照顾好他的骨血。
一股锥心刺骨的悔恨与自责,几乎要将他吞噬。是他,亲手将那个孩子,推进了死亡的深渊。
但他是主帅。
他不能乱。
他一乱,整个关中战局,就全完了。
陆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一个信号,只来得及发出一个信号。
这说明伏击来得极其突然、迅猛,无当飞军甚至来不及做出有效反应。
能做到这一点的,绝非庸手。
对方的目标不是全歼,而是“围困”。因为如果目标是全歼,根本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发出信号的机会。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用赵广和七百无当飞军做诱饵,引诱潼关守军出城救援的陷阱!
曹休……邓艾……
不,不对!
陆瑁的瞳孔猛地一缩。
无论是曹休还是邓艾,用兵风格都偏向沉稳老练,不会用如此冒险刁钻的奇兵。
就在这时,关下响起了更加急促的马蹄声和守门士卒的惊呼。
“快!快开城门!是自己人!”
片刻之后,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被两名士兵架着,跌跌撞撞地冲上城楼,他身上至少有五六处伤口,有一箭甚至洞穿了他的肩胛。
他不是无当飞军的人,而是另一支负责在外围游弋策应的小队成员。
“丞……丞相……”那斥候看到陆瑁,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喊道,“是……是钟会!魏国太傅钟繇的儿子……钟士季!他……他率领一支精锐,在烽火山南麓布下了天罗地网!”
“钟会?!”
这个名字一出,赵统都愣住了。
那不是一个还在洛阳太学里读书的少年吗?据说年仅十五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领兵设伏?
陆瑁的身体,却是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如遭电击。
是他!
历史上的灭蜀二人组,邓艾、钟会……竟然在这一刻,以这种方式,登上了这个血腥的舞台!
陆瑁猛地一拳砸在墙垛上,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棋逢对手的,带着彻骨寒意的兴奋。
“传我将令!”陆瑁的声音陡然拔高,冰冷而决绝,“全军戒备,紧闭关门!任何人,不得出关一步!”
“丞相!”赵统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命令!”陆瑁转过身,一把抓住赵统的臂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他盯着赵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赵统,你听着。赵广,现在还没死。钟会那小子,是在逼我们去救。我们越急,赵广就越危险!”
“现在,我们要比他更有耐心!”
“他不是想用赵广来钓我们吗?”陆瑁的嘴角,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
“那我们就将计就计,看看能不能钓出曹休这条大鱼!”
说完,他不再理会呆立原地的赵统,转身对那名浑身是血的斥候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王五……”那斥候忍着剧痛,挣扎着回答。
“好,王五。”陆瑁点点头,“你辛苦了。来人,扶王五兄弟下去,请最好的军医为他诊治!用最好的伤药!告诉军需官,记他首功!”
“谢……谢丞相……”王五眼中闪过一丝激动,随后便被抬了下去。
处理完这些,陆瑁才重新看向赵统,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统,我知道你心急如焚。但现在,你是潼关主将,你的肩上,不仅有赵广的性命,还有这关内将士的生死。你若乱了,人心就散了。”
他拍了拍赵统的肩膀:“去,安抚将士,告诉他们,一切有我。照常巡防,照常操练,关下的魏军再怎么挑衅,都给我当成是苍蝇在叫。谁敢擅自议论南边的事,动摇军心,斩!”
最后一个“斩”字,杀气四溢。
赵统深吸一口气,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他看着陆瑁那双熬得通红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终于重重地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走下城楼,去执行命令。
看着赵统离去的背影,陆瑁脸上的坚冰才悄然融化了一丝,露出一抹深深的疲惫和痛惜。
他何尝不心痛,何尝不自责。
但他不能倒下。
“来人,传我军令,召集所有校尉以上将官,一刻钟内,到太守府议事!”
太守府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十几名高级将官分列两旁,一个个脸色凝重,目光都汇集在主座上那个玄衣身影上。
关于南边烽火山道的情报,已经在他们这个层级传开了。
陆瑁没有说任何废话,开门见山:“诸位,事情想必你们都听说了。赵广在南边,被魏军钟会部围困。这是一个陷阱,一个逼我们出关送死的陷阱。”
堂下一片死寂。
“现在,我需要一个人,带一支精锐,去做一件比救援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事。”
陆瑁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末位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材中等,相貌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着的那种。他身上穿着普通的校尉服饰,一直低着头,仿佛府内的压抑气氛与他无关。
“影六。”陆瑁开口叫道。
那男子闻声,抬起了头。他的眼睛,与他普通的外貌截然不同,那是一双狼的眼睛,冷静,幽深,充满了对猎物的耐心和对危险的直觉。
“末将在。”他出列,声音沙哑,惜字如金。
影六,本名无人知晓,是汉中时期就跟随先帝的老斥候,是斥候营里的活化石,也是整个汉军中最顶尖的追踪与潜行专家。他的代号,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极致的隐秘。
陆瑁看着他,缓缓说道:“我给你三百人,都是斥候营里最顶尖的好手。我不要你去救人,也不要你去杀人。我要你,变成一只真正的影子,一只幽灵,贴到钟会的大营外围去。”
“我要你,看清楚,钟会这支部队的补给,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他们的信使,是往哪个方向去的。我要你知道,他们每天吃几顿饭,喝几口水,拉出来的屎,是干是稀!”
这话说得粗俗,但在场的将官们却无一人发笑,反而感到一股寒意。
这是要将钟会那支部队,扒得一丝不挂!
陆瑁走到影六面前,声音压得更低:“找到那条线,那条连接着钟会和曹休的,看不见的线。顺着它,给我摸到曹休的老巢里去!”
“此去,比赵广将军的任务,还要凶险十倍。你,有信心吗?”
影六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光芒。那不是兴奋,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猎手找到真正值得一搏的猎物时的专注。
他没有豪言壮语,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领命。”
……
与此同时,烽火山南麓,三十无当飞军,此刻只剩下不到十人,背靠着一处内凹的石壁,结成了一个紧密的圆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皮甲破损,脸上混着血污与尘土,但他们的眼神,依旧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谷口的方向。
在他们身前,堆积着层层叠叠的魏军尸体。
赵广半跪在阵前,左臂用布条草草包扎着,鲜血已经浸透了整块布,脸色苍白如纸。他正将一把缴获来的环首刀,用力插进身旁的泥土里,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将军,喝口水吧。”一名老兵将一个几乎见底的水囊递了过来。
赵广摇了摇头,声音嘶哑:“给重伤的兄弟们。我们还能撑。”
他抬起头,看向谷口。
那里,一名身着华丽儒铠,面容俊秀却带着一丝病态苍白的少年,正骑在一匹白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在他身后,是黑压压的魏军士卒,弓上弦,刀出鞘,将小小的谷口堵得水泄不通。
“赵将军,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少年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倨傲与冰冷。
“我乃魏国太傅钟繇之子,钟会,钟士季。家父素来敬重令尊常山赵子龙将军的威名。你若现在放下武器投降,我可保你和你麾下这些勇士性命无忧。”
赵广看着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你爹英雄一世,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只会在背后使阴招的鼠辈!”
钟会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变得阴沉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石头硬。”
他挥了挥手:“传令下去,围而不攻。每隔一个时辰,派一队弓箭手,往谷里射一轮火箭。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几天。”
“诺!”
钟会拨转马头,准备返回大帐。他很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断定,潼关的陆瑁此刻一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要再等上一两天,那条大鱼,就一定会忍不住出城来救。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大营后方数十里外的一处密林中,一只不起眼的乌鸦,正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而在乌鸦下方的树杈阴影里,一道与树干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正缓缓放下一只小小的竹筒,眼神平静地注视着一支小规模的运粮队,从一条极其隐蔽的山间小路,绕向了钟会的大营。
那条路,通往的方向,不是东方,也不是北方。
而是西北。
影六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鱼饵,已经就位。
现在,该看看鱼线,到底连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