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都督府,书房。
夜色仿佛比之前更加深沉。
那盏跳动了整夜的油灯,灯芯已经燃尽了半截,光芒也显得有些昏黄。
“丞相。”
陆瑁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这寂静的书房之中。
诸葛亮,从那无尽的推演中回过神来,缓缓地转头看向他。
“子璋,何事?”
陆瑁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
他的手指,指向宛城!
“丞相,您看。”
“既然曹叡,已经将原本镇守南阳,防备荆州的大司马曹休和他麾下的精锐,尽数调到了弘农郡来与我们对峙。”
“这就说明两件事。”
“第一,在曹叡心中,我们西线这二十万大军,给他的压力已经大到了让他必须派曹休来应对的地步!”
“第二,这也,同样说明……他南方的防线,此刻必然是前所未有的空虚!”
诸葛亮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他是何等的智谋之士!
陆瑁只开了个头,他便已经隐隐猜到了陆瑁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诸葛亮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
“丞相!我们可以,让我岳父尽起荆襄之兵北上!”
“趁,曹休已走,宛城空虚,一鼓作气,攻下宛城!”
“不可!”
诸葛亮,几乎是本能地,便要开口否决!
“子璋,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军,虽在西线,取得大胜。但根基未稳!粮草辎重,皆赖蜀中,长途转运!已经是不堪重负!”
“若此时,再开东线战场!那便等同于,将我大汉,所有的国力,进行一场空前绝后的豪赌!”
“一旦其中,任何一环出现差错……”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那便是万劫不复!我等连退回汉中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这是,诸葛亮一贯的谨慎。
他不允许,任何超出他计算范围的变数出现。
尤其,是在这种关乎国运的大战之中!
然而面对诸葛亮的质问。
陆瑁却是寸步不让!
“丞相!兵法有云:兵贵神速!战机,稍纵即逝!”
“曹休移防!便是上天赐予我们最大的战机!”
“至于,您所担心的,所有问题,瑁都已经考虑过了!”
他的目光,转向地图的,东南角,那长江与汉水,交汇的江夏之地。
“丞相,您最担心的,无非是两点。”
“第一,是后勤。第二,便是江东孙权!”
诸葛亮,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这,的确,是他,心中,最大的,两个,顾虑。
“后勤,不成问题!”陆瑁,斩钉截铁地说道,“荆州,乃鱼米之乡,钱粮丰足!以,荆襄一地之富庶,支撑岳父十万大军,北伐绰绰有余!根本无需动用,蜀中一粒米一文钱!”
“这,非但,不会加重我们的负担。反而会极大地减轻我们的负担!”
诸葛亮眉头,微微一动。
这一点,他无法反驳。
“至于,江东……”陆瑁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丞相,子龙将军和士元皆在江陵!”
“而且,在我率部东进之前,我岳父已经按照我们的约定,从荆州水师中拨付了三万精锐与大小战船五百艘,交由子龙和士元统一指挥!”
“孙权,但凡敢有任何异动!”
“士元子龙,便足以让整个江东烽烟四起片瓦不存!”
“丞相!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我军在西线,拖住曹魏所有的主力!让曹叡,误以为我们要毕其功于一役,与他在关中决一死战!”
“而岳父则如同一柄,从阴影中刺出的绝世利刃!直插他最柔软的腹心!”
“宛城一破,天下震动!许昌、洛阳,皆在我军兵锋之下!”
“届时,曹叡首尾不能相顾必然大乱!”
“我等便可乘势东进!攻函谷关,取洛阳,与岳父会师于洛阳城下!”
“好!”
终于,诸葛亮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好!!”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就,依你之言!”
“传我军令!立刻准备笔墨!”
“我要亲笔修书一封!以八百里加急,送往荆州!”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书案前,亲手研墨铺开一张崭新的绢帛。
那一向,稳如泰山的手,此刻竟也在微微颤抖!
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那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仿佛都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今曹贼主力,尽屯于弘农郡,与亮对峙。宛城空虚,实乃天赐良机……”
“……望君侯,即刻尽起荆襄之兵,北伐宛、洛,以成高祖‘东西并进,席卷天下’之伟业……”
“……此战关乎汉室兴亡!天下安危!亮与西线二十万将士,翘首以盼静待君侯佳音!”
“……愿与君侯,会师于洛阳!共饮庆功之酒!”
写罢。
他从怀中,取出那象征着大汉丞相最高权力的印信,重重地盖在了绢帛的末尾!
然后他将纸张封入火漆,递给早已在一旁等候的亲卫。
“八百里加急!不得有误!”
“若马死,则人跑!”
“若人死……”
他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无比森寒。
“便让,下一个信使拿着它继续跑!”
“此信必须,在五日之内,送到大将军关羽手中!!”
“诺!”
那名亲卫深知此信事关重大,如捧圣旨转身飞奔而去。
书房之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子璋。”诸葛亮轻声说道。
“你,我,今日便以这天下为棋盘,与那曹贼对弈一局。”
“若胜,则汉室中兴,你我皆为不世之功臣。”
“若败……”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惨然一笑。
“若败,亮便去九泉之下,向先帝请罪。”
陆瑁,看着那在晨曦中显得格外萧索,却又格外挺拔的背影。
他,郑重地躬身一揖。
“丞相,放心。”
“此战,我等必胜!”
“洛阳城头,必将再次飘扬起我大汉的赤龙之旗!”
荆州,江陵城。
与千里之外,那黄沙漫天杀气盈野的关中截然不同。
此刻的荆州,正沐浴在江南,那温润和煦的春光里。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千里沃野,稻浪翻滚绿意盎然。
长江如一条,碧绿的玉带从城南缓缓流过,江面上帆影点点渔歌唱晚。
这是一片,富庶到足以让天下,任何人都为之垂涎的土地。
大将军府后院。
一棵虬劲的百年古松之下,设着一局棋。
棋盘两端,对坐着两个人。
一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身寻常的绿色锦袍,却依旧散发着一种渊渟岳峙神魔辟易的恐怖气场。
仿佛,他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尊,镇压着此方天地的武圣。
正是,大汉大将军关羽,关云长!
而坐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个相貌奇特之人。
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看上去甚至有些猥琐。
但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与他外貌截然不符的智慧与狡黠。
他便是与诸葛亮齐名于世的“凤雏”,太尉庞统,庞士元!
在棋盘一侧,还站着两人。
一人,身长八尺,姿态雄伟,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一身白袍银甲,纤尘不染。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与从容。
正是镇东将军赵云,赵子龙!
另一人,则是,一位英武的中年将领。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眉宇间与关羽有七分相似。他侍立在关羽身后,目光紧紧地盯着棋盘,神情专注而又恭敬。
他便是关羽的长子关平。
这四人,便是如今整个荆襄战区最高军事决策层的核心!
此刻棋盘之上,黑白二子,正厮杀得难解难分。
庞统所执的黑子,棋风诡异刁钻,如同一条条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总能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发起致命的攻击。他,弃子如飞,不拘一格,看似处处险象环生,实则暗藏杀机,布下了一个吞噬天地的巨大口袋。
而关羽所执的白子,则沉稳厚重,大气磅礴。
他落子极慢。
每一子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如同一柄开山巨斧重重地斩在棋盘之上!
他不求奇巧,不贪小利。
只是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构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防线。任你,千般诡计,万般变化,我自一力破之!
“呵呵……”
庞统捻起一枚黑子,在棋盘的中腹落下,那是一道极其凶狠的,“断”!
他看着对面那双眼微阖,仿佛已经入定的关羽,笑呵呵地说道:“云长,士元,这一手‘断’,可是要将你这中原腹地给一分为二了啊。你若只顾首尾,则中央必为其所趁。如何,解?”
他的话,一语双关。
既是说棋,也是在说天下大势。
关羽那狭长的丹凤眼,缓缓睁开一道缝隙。
一道凛冽的精光一闪而逝。
他没有去看,那被截断的棋筋。
而是伸出两根手指,从棋盒中夹起一枚白子,重重地落在了庞统那刚刚布下的黑子大阵的最核心处!
“哼。”
关羽从鼻腔中发出一个充满无尽傲气的单音。
“一群土鸡瓦狗,也敢言‘断’?”
“关某,只需一刀,便可将尔等尽数斩为齑粉!”
“云长之霸道,士元,佩服!”
“只是云长,您如此行事,固然痛快。但也等同于将自己置于了四面楚歌的绝地啊!此举险矣!太险矣!”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云,此刻也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沉稳。
“二哥,天下无双。但为将者,亦当刚柔并济。太尉,所言不无道理。有时候适当的退让,是为了更猛烈的反击。”
他的目光,温润如玉,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关羽闻言,只是冷哼一声,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扫过庞统,又扫过赵云傲然道:
“关某一生,字典里就没有‘退让’二字!”
“只要关某的刀够快!够利!天下便没有能围得住我的人!”
“士元,你若想赢我,便拿出你的,真本事来!莫要在此聒噪!”
他一生,只敬佩寥寥数人。
兄长刘备,算一个。
女婿陆瑁,算一个。
三弟张飞,算半个。
至于,其他人……
即便是诸葛亮,他也只是敬其“智”,而非服其“人”。
庞统与赵云,在他眼中,亦是如此。
庞统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要落子。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打破了这后院的宁静!
“报——!!”
一名负责守卫的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惊惶与焦急。
“大……大将军!不好了!”
关羽眉头,猛然一皱!
一股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后院!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天,塌下来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那亲兵的耳边炸响!
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亲兵,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颤声道:“启禀……启禀大将军!门外……门外,来了一名信使!”
“他,他自称,是从西线丞相大营而来!”
“手持丞相,八百里加急之军令!!”
“什么?!”
此言一出!
在场四人,同时脸色大变!
八百里加急!
这是,最高等级的军事情报!
非,天倾之祸,国运之战,绝不会轻易动用!
西线,出事了?!
关羽,“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那九尺高的魁梧身躯,如同一座苏醒的火山!
那庞大的威压,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冲天而起的凛冽战意!
“人在何处?!!”
“就……就在,府门外……”那亲兵话音未落。
便听到,又一阵,更加踉跄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一名风尘仆仆,衣甲破碎,浑身如同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信使,在两名士卒的搀扶下,冲进了后院。
他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相,嘴唇干裂布满血口。
他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疲惫,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燃烧着一种,完成使命的疯狂火焰!
他一看到,那鹤立鸡群的,关羽。
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了士卒的搀扶,踉跄地向前抢出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油布层层包裹,又用火漆封死的竹筒高高地举过头顶!
用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嘶吼道:
“丞相,八百里加急军令!请大将军亲启!!”
说罢,他头一歪竟直接昏死过去!
整个后院,死一般的寂静!
关平,连忙上前扶起信使,探了探他的鼻息,对关羽道:“父亲,还有气,只是力竭昏厥了。”
而,赵云与庞统,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与不安。
关羽大步上前。
他没有去看,那昏死的信使。
他的一双丹凤眼,死死地盯着那被关平捡起来的竹筒!
他看到了竹筒之上,那熟悉的丞相的私人印信。
更看到了,那用朱砂书写的,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万!万!急!”
他伸出手,接过竹筒。
那一向,稳如泰山的手,竟也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咔嚓”一声,捏碎了火漆,抽出里面的一卷薄薄的绢帛。
他缓缓展开。目光落在上面。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时间变得,无比缓慢。庞统、赵云、关平,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关羽。他们只能看到关羽的背影。那如同山岳一般伟岸的背影。一开始背影是平静的。
但,很快!他们便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息开始从那个背影之上缓缓地升腾弥漫!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一种沉寂了太久太久,一种名为“渴望”的情绪,在积蓄了二十年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的,极致的兴奋!
后院里,那棵百年古松的松针,开始无风自动,“簌簌”作响!池塘里,那原本平静的水面,竟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而灼热!关羽那双微阖的丹凤眼,一寸一寸地睁开!彻底地,睁开!两道宛如实质的血色精芒,从他的眼中爆射而出!那是饿了,二十年的猛虎,终于看到了猎物!那是困了二十年的蛟龙,终于听到了雷鸣!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张面若重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庞统、赵云、关平三人,在看到他那双眼睛的,一瞬间都齐齐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那是神俯瞰凡人的眼睛!
那是刀即将出鞘的眼睛!
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缓缓地走向,那早已被遗忘的棋盘。
他伸出手,将他自己的“帅”,那枚最大的白子拿起。
然后以一种碾碎一切的姿态,重重地按在了棋盘的最北端那象征着“洛阳”的天元之位上!
“啪——!”
一声巨响!
那坚硬的汉白玉棋盘,竟以那枚白子为中心,瞬间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痕!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
却如同九天之上的神谕,回荡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关平!”
“孩儿,在!”关平,身体一震,单膝跪地!
“传,我将令!”
“三军,点将!”
“祭旗!”
“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