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检阅完无当飞军的第二天,一个寂静的子夜,陆瑁在山谷的密营中,单独召见了王平。
没有地图,没有沙盘,只有两盏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孤灯,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子均。”陆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一件,比生擒孟获,还要重要百倍的事。”
王平单膝跪地,神色肃然:“请中都护示下!”
“我命你,即刻率领无当飞军,化整为零,先前往东吴。”
此令一出,王平的身躯,猛然一震!
陆瑁没有理会他的惊愕,继续说道:“你们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所有人,脱下军装,换上常服。你们可以以老百姓的身份,或为商贾,或为游侠,或为走卒。分散潜入江夏、陆口、建业等地。你们的任务,不是作战,而是蛰伏。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将整个东吴,都笼罩起来。”
他的眼中,闪烁着鬼谷传人独有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我将孤身一人,前往江夏。如果我没有危险,无当飞军可以不暴露自己,你们就当是为我大汉,提前绘制东吴的山川地理,勘察其兵力部署。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刺骨。
“如果,我回不来了。我需要你,动用这张网,不惜一切代价,搅乱整个江东!让孙权知道,杀死一个陆瑁的代价,是他整个江东,永无宁日!”
王平的心,在这一刻,被巨大的震撼所淹没!他终于明白,中都护此行,是抱着何等决绝的、必死的决心!
“中都护!不可!”他猛然抬头,声音嘶哑,“此行太过凶险!末将,愿率七百飞军,随您同闯龙潭虎穴!”
“不必。”陆瑁摇了摇头,亲自将他扶起,“你若随我,目标太大,反而不美。你蛰伏于暗处,才是我最大的底牌。去吧,这是命令。”
“……诺!”王平含着泪,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无当飞军随即先行出发。他们没有集结,没有告别。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像七百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荆州南来北往的人潮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日后,荆州城东门。
秋风萧瑟,吹起了漫天的落叶。
陆瑁没有穿戴那身象征着荣耀与权力的中都护官服,只是一身青色的劲装,外罩一件普通的旅人披风。
陆瑁骑上马,手中,握着一杆丈二长枪。那枪身,不知是何种奇木所制,坚韧无比,枪头,则呈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之状,在晨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这,便是他自下山以来,便随身佩戴的兵器——梅花枪。
关凤为他,整理好最后一个衣角。她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无尽的温柔与信任。
“夫君,我与岳儿,在荆州,等你回来。”
“嗯。”陆瑁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翻身上马,对着前来送行的关羽和关平,郑重地,行了一个抱拳礼。
“岳父大人,兄长,荆州,便拜托二位了。”
关羽看着他,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没有说“保重”,也没有说“小心”,只是沉声道:
“记住,你若有失,我关某,必将水兵出江陵,为我大汉,也为我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陆瑁心中一暖,重重地点了点头。
“告辞!”
他不再有丝毫的留恋,双腿一夹马腹,白马发出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孤身一人,一骑一枪。
陆瑁沿着汉水,一路东行。他刻意避开了大路,专走那些僻静的小道。他看着两岸的风景,从荆襄的富庶,渐渐变得,充满了水乡的秀丽与……一丝,不易察察的,肃杀。
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东吴的境内。
自当年荆州之战结束后,两人已经好多年没见了。陆瑁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自己那个长兄,陆逊的身影。
在他的记忆里,陆逊,字伯言,自幼便聪慧过人,沉稳内敛。他不像自己,师从鬼谷,一身所学,天马行空。兄长他,走的是最正统的儒家将道,读孙子,习兵法,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无比扎实。
江夏郡夏口城,乃东吴西线,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城高池深,戒备森严。
当陆瑁一身风尘,牵着马,来到城门下时,立刻便被一队巡逻的吴兵,拦了下来。
“站住!什么人!”为首的队率,厉声喝道。
陆瑁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书信,平静地说道:“在下陆瑁,自西蜀而来,求见家兄,陆逊。”
“陆瑁?”那队率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震惊与警惕的神色。
大汉中都护,陆瑁?他……他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然而,当他看到那封信上,熟悉的陆氏家徽时,他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飞报都督府。
江夏,大都督府。
书房之内,一个身着儒袍,面容白皙,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正对着一幅江防图,凝神沉思。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大家族子弟特有的,从容与严谨。
他,便是名震天下的,东吴大都督——陆逊。
“都督!”一名亲兵,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城外……城外来了一个人,自称……自称是您的弟弟,陆瑁!”
“啪嗒。”
陆逊手中,那支蘸满了朱砂的毛笔,瞬间,掉落在了地图上,将那片代表着江夏的水域,染上了一抹,刺目的,血红。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混乱。
他缓缓地,转过身,声音,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变得有些,干涩。
“他……一个人?”
“是,只有一人,一骑,一枪。”
陆逊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将他……请到后堂。不,请到我的,私人书房。”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记住,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泄露他前来的消息。违者,斩!”
“诺!”
一炷香后,都督府,那间不对外人开放的,私人书房内。
陆逊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窗前。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支,从地图上拾起的毛笔,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书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走了进来。
依旧是记忆中,那清秀俊朗的眉眼。但,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那双眼睛,变得如同深渊,让人看不透,猜不着。一身简单的劲装,掩不住那份,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来的,渊渟岳峙的气度。
两人,已经好多年没见了。
现在,他们,一个是大汉的中都护,一个,是东吴的大都督。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空气中,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沉默。
许久,陆瑁缓缓地,对着那个,依旧背对着自己的身影,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家礼。
“兄长好久不见!”
那一声“兄长”,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在寂静的书房内,激起了一圈无形的、剧烈的涟漪。
陆逊那挺拔的背影,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那双同样深邃,却比陆瑁,更多了几分儒雅与沉郁的眼眸,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戒备,有疏离,却也有一丝,被他极力压抑在最深处的、属于血脉的悸动。
他没有回应那声“长兄”。他只是上下打量着陆瑁,仿佛在审视一个,最危险的敌人。
“大汉中都护,”陆逊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距离感,“孤身一人,一骑一枪,擅闯我东吴边防要塞。不知,是该赞你一句‘艺高人胆大’,还是该笑你一句‘千里来送死’?”
他刻意加重了“中都护”三个字,仿佛是在提醒陆瑁,也提醒自己——他们之间,早已不是单纯的兄弟。他们,是两个敌对国家的,军事统帅。
陆瑁没有因为这番带刺的话而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兄长,那张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也沧桑了许多的脸。
他向前,走了一步。
陆瑁抬起头,目光,变得无比深邃。
“兄长,我此次南征归来,与丞相,定下了最终的北伐大计。我大汉,将倾全国之力,与曹魏,进行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总决战。”
陆逊的瞳孔,猛然收缩!
“而在这场决战之中,”陆瑁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需要一个,绝对稳固的,后方。”
“我需要知道,当我的大军,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与司马懿的虎狼之师,浴血奋战之时,我大汉的东大门,会不会,再次,燃起一场,来自‘盟友’的,背刺之火。”
这,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他不是来叙旧的,更不是来审判的。
他是来,摊牌的!
陆逊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陆瑁,脑中,飞速地权衡着。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威胁,整个东吴?”
“不。”陆瑁摇了摇头,“这不是威胁。这是,陈述一个事实。也是,给予兄长,和吴侯,一个选择。”
他缓缓地,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个选择,孙刘联盟,牢不可破。我军北伐,你们,出兵合肥,东西并进,共击曹贼。待到功成之日,这天下,你我两家,以黄河为界,共分之。届时,你我兄弟,亦可,重归一堂,共祭陆氏先祖。”
“第二个选择,”陆瑁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你们,坐山观虎斗。甚至,趁火打劫。那么……”
他笑了。那笑容,却让陆逊,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那么,兄长,你将看到的,会是一个,你绝对,不想看到的,陆瑁。”
“我会在北伐之前,说服陛下与丞相,调转枪口。我,会亲率大军,与我岳父关羽的大军,会师江陵。届时,我大汉,纵使拼着,让曹魏坐收渔利,也必将,倾全国之力,先,踏平江东!”
陆逊的脸色,变得一片煞白!他死死地攥着拳头,身体,甚至在微微地颤抖!
他知道,陆瑁没有说谎。他真的,做得出来!而且,他真的,有这个能力!
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弟。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名为“无力”的感觉。
这,就是鬼谷传人吗?谈笑之间,便将一个国家的命运,化作两个,非生即死的,选择题。
“你……”陆逊的声音,沙哑无比,“你让我,如何,向主公交代?”
“兄长,你错了。”陆瑁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让你,去说服吴侯。我是在让你,替吴侯,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因为,你,是东吴的大都督。这东吴的未来,有一半,在你的一念之间。”“更是因为……你,是我的,兄长。”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暖流,悄然融化了陆逊心中,那最坚硬的冰层。
他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颓然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或者说,陆瑁,从一开始,就只给了他,一个,可以选的答案。
“我需要……时间。”他疲惫地,说道。
“可以。”陆瑁点了点头,“我会在江夏,等你三日。三日后,我需要,面见吴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