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元年的阳光,普照着大汉的疆土。
当刘备在成都登基称帝的消息,如春风般传遍蜀中大地时,另一路快马加鞭的皇家使团,也已抵达了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荆州。
使团的到来,让整个江陵城都沸腾了。百姓们自发地涌上街头,他们知道,这必定是来自新皇的封赏,是对他们敬爱的关将军、陆将军,以及所有保卫了家园的将士们的嘉奖。
将军府内,香案高设。
关羽率领着留守荆州的一众文武,庄严肃立。
为首的使者,正是光禄卿黄权。他展开金色的诏书,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充满了喜悦与庄严的声音,高声宣读:
“门下:朕惟景运,抚临四海。兹当创业之初,宜分茅土,以奖励功勋,申明旧义。咨尔汉寿亭侯关羽,忠义贯日,勇冠三军,水淹七军,威震华舍,功盖寰宇。特晋封为大将军、假节钺、领荆州牧,总督荆襄诸军事!”
“轰!”
此封一出,堂下众将,无不发出激动的欢呼!大将军!这几乎是武将所能达到的最高荣誉!
关羽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也抑制不住地浮现出无比的骄傲与自豪。他上前一步,声如洪钟地叩谢皇恩:“臣,关羽,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权微微一笑,继续宣读:
“……另,荆州别驾、折冲将军陆瑁,临危受命,以社稷为重。智退江东,计擒吕蒙,保全荆襄,功在千秋。其才,可安天下;其智,可定中枢。朕心甚慰,特晋封尔为中都护,都督中外诸军事。即刻卸去荆州别驾之职,与家眷一同,返回成都就职,以辅佐丞相,共商国是。钦此!”
中都护!都督中外诸军事!
这个官职,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虽然不是三公九卿之位,但“都督中外诸军事”,意味着拥有了协调指挥全国兵马的权力,是名副其实的军方中枢,是皇帝与丞相之下,实际的军事最高执行官之一!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一步登天的破格提拔!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站在关羽身旁,从始至终,都面色平静的年轻人。
关羽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先是一愣,随即,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他为自己女婿的晋升感到无比的骄傲,但一想到他要离开荆州,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不安,瞬间笼罩了他的心头。
陆瑁,却仿佛早已料到了一切。
他从容地,上前一步,对着诏书,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臣,陆瑁,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与丞相重托!”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是夜,将军府,后堂。
关凤一边为陆瑁收拾着行囊,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她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她为夫君的成就感到骄傲,却又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父亲,和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
“夫君……陛下他……为何要将你调离荆州?”她哽咽着问道,“这里,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大战,正是需要你的时候啊。”
陆瑁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
“凤儿,”他的声音,温柔而又充满了智慧的穿透力,“你以为,这道圣旨,是给我的封赏吗?”
关凤抬起泪眼,不解地看着他。
“不。”陆瑁摇了摇头,“这不仅仅是封赏。这是陛下与军师,对我的保护,也是对你父亲的,保护。”
“保护?”
“是。”陆瑁看着窗外的月色,幽幽地说道,“你想想,我以荆州别驾之身,生擒了江东大都督。如今,在荆州的军民心中,我的威望,是不是已经……很高了?”
“而你父亲,他是大将军,是荆州牧,是这片土地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一个功高盖主的女婿,一个威望盖过主帅的下属,长时间待在一起,即便我们亲如父子,也难免会引来外界的猜忌,甚至,会让我岳父的心中,产生一丝不易察人的芥蒂。自古以来,功高震主,向来是取祸之道。”
“所以,陛下与军师,将我调回成都。其一,是让我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避免功高震主的嫌疑,这是对我的保护。其二,是将荆州完整的军政大权,毫无保留地,交还给你父亲,维护他作为主帅的绝对权威,这是对他的保护。”
“最重要的一点,”陆瑁的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凤儿,我的战场,已经不在荆州了。陛下与军师,是希望我能站在成都,站在他们的身边,放眼整个天下,为大汉的未来,谋划更大的棋局。”
关凤听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擦干眼泪,将一件叠好的衣服,放入箱中。
“夫君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她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只是……我有些,放心不下父亲。”
“我亦是如此。”陆瑁长叹一声,“不过你放心,临走之前,我会将所有需要注意的事情,都与岳父,交代清楚。”
窗外,月华如水。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将军府的门前,早已备好了前往成都的马车。仆人们将行囊一一安放妥当,气氛,在无言中显得格外凝重。
关羽换上了一身常服,那身披挂了一生的铠甲,今日,被他留在了府中。他站在府门前,看着即将远行的女儿、女婿,和他那牙牙学语的小外孙,那双往日里锐利如电的丹凤眼,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万般不舍。
关凤的眼眶,早已红透。她跪在父亲面前,为他整理着衣摆,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中,只化作一句:“父亲……您,多保重。”
“痴儿,起来。”关羽扶起女儿,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为父征战一生,什么场面没见过?倒是你们,路途遥远,要多加小心。”
他的目光,越过女儿,落在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身上。
陆岳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离别的气氛,没有了往日的吵闹,只是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外祖父。
关羽的心,瞬间被这目光融化了。他走上前,从关凤怀中,接过了自己的小外孙。那双曾持起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斩将夺旗,威震华夏的大手,此刻,却以一种极致的小心与温柔,托着那小小的身躯。
他将孩子高高举起,用自己那引以为傲的长髯,轻轻地,去蹭孩子的脸颊,逗得陆岳咯咯直笑。
“小岳儿,” 关羽抱着自己的外孙,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那坚硬如铁的胸膛,此刻,便是这世间最温暖的港湾。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慈爱与眷恋,在孩子的耳边响起,“到了成都,要听爹娘的话。也……也要记得,时常想想外祖父。”
陆岳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一缕长髯,咿咿呀呀地,仿佛在回应着他。
关羽眼眶一热,连忙转过头去,不让众人看到他那英雄气短的一面。
陆瑁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上前一步,对着关羽,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父亲大人。”
关羽将孩子交还给关凤,这才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女婿。
“子璋,”他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你我翁婿一场,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有些话,我还是要再嘱咐你一遍。”
“父亲请讲,孩儿洗耳恭听。”
关羽道:“此次回成都,陛下与军师,委你以重任,这是你的荣耀,亦是你的重担。中枢之地,人心复杂,远非荆州可比。你要记住,多看,多听,少言。凡事,多与军师商议,切不可自作主张。”
“孩儿明白。”
“至于荆州……”关羽顿了顿,长叹一声,“你走之后,这偌大的荆州,便只剩下我一个老头子了。你临行前举荐的潘濬,为人虽有些……但才干尚可,我会用他。”
他只能再次,深深一揖。
“父亲,荆州,就拜托您了。若有任何异动,万望……以保全自身为上。”
“哼,”关羽抚髯一笑,那股睥睨天下的傲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我关某镇守荆州十载,宵小之辈,何足挂齿!你只管去成都,辅佐陛下,开创大汉万世基业!这里,有我。”
“时辰不早了,上路吧。”
陆瑁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扶着妻子,登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视线。只听见车内,传来了关凤那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哭泣声。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咯吱”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关羽站在府门前,一动不动。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辆载着他半生牵挂的马车,越走越远,转过街角,最终,消失不见。
风,吹起了他的长髯,吹动了他那略显孤单的衣袍。
旭日,从东方升起,将他高大的身影,在身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