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瑁闻声,立刻会意,这是军师在为他解围。他向诸葛亮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转身,对着鲁肃郑重一揖,道:“既如此,瑁便不多打扰先生了。”
他正欲告辞离去,却听鲁肃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诚恳,在他耳边响起:“陆将军,慢走。”
陆瑁脚步一顿。
鲁肃上前一步,目光直视着他,那双敦厚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政治家独有的精明与远见:“关于归宗之事,将军不必急着答复。眼下,破曹为大局。待我两家联手,击退了曹操之后,将军再作计较,亦是不迟。”
陆瑁心中一凛,对鲁肃的看法再次刷新。此人绝非仅仅是一个忠厚长者,其深谋远虑,不下于江东任何一位顶级谋士。他心中暗道:“好一个鲁子敬!”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再次深深一揖,算是领了这份“好意”,而后便随着诸葛亮离开了庭院。
看着陆瑁远去的背影,鲁肃捋须沉思,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他知道,像陆瑁这样的将才,一旦心有所属,极难动摇。但血脉亲情与故土之思,终究是人心中最柔软的一环。今日之言,便是为日后埋下的伏笔。
随后,后堂之内,闲杂人等尽数退下,只剩下诸葛亮与鲁肃二人对坐。
先前的热烈与试探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针锋相对却又目标一致的严肃氛围。这不再是私下的情感拉拢,而是代表着两大政治集团之间,关于生死存亡的正式谈判。
“先生,”鲁肃收起了所有客套,神情肃穆地问道,“方才先生所言,联刘抗曹,乃唯一生路。但如何联?如何抗?还请先生赐下良策。”
诸葛亮羽扇轻摇,神态自若,仿佛胸中早已绘就了一副完整的战略蓝图。他从容不迫地开口,声音清晰而有力:
“子敬先生,亮以为,欲破曹军,当扬我长,击其短。”
“愿闻其详。”
“其一,兵力部署。”诸葛亮伸出一指,“曹军势大,我军不可与其在平原陆地决战。当以长江为屏障,水路为战场。贵军水师冠绝天下,战船精良,将士习于水战,此乃天时地利。因此,水战之主力,当以贵军为首,扼守长江中下游各处要道,断其水路,使其大军无法顺利渡江。”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我主刘皇叔帐下,兵虽少,然皆是百战精锐,将猛兵悍,尤其关、张、赵、陆四位将军,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我军可为陆战之矛,在南岸沿江设防,或袭扰其粮道,或牵制其陆路兵马,使之首尾不能相顾,无法全力应对贵军水师。如此,水陆并进,互为犄角,方是万全之策。”
鲁肃静静地听着,不住地点头。诸葛亮的分析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细致。他接着问道:“兵力部署诚然是好。但……战后利益,又该如何划分?此事若不先言明,恐怕联盟之内,难免生出嫌隙。”
这才是最核心的问题。
诸葛亮闻言,抚扇一笑,仿佛早料到他有此一问。
“亮知子敬先生所忧者,无非是荆州归属。亮可在此代我主明言:此战若胜,荆襄八郡,除江夏、长沙、桂阳、零陵四郡需暂借我主屯兵立足之外,其余南郡、江陵等核心富庶之地,皆可归属江东。我两家以此为界,共守荆襄,互为藩篱。子敬以为如何?”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
鲁肃心中剧震,他本以为诸葛亮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竟如此“大方”。他深知,诸葛亮提出的这四个郡,多在荆南,虽然重要,但与江陵、南郡这等战略与经济中心相比,分量要轻得多。这既给了刘备喘息发展的空间,又将最大的利益让给了东吴,足以堵住江东主降派的嘴。
他深深地看了诸葛亮一眼,心中叹服不已:此人不但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洞察人心的手段和敢于取舍的魄力!他这是在用一块看得见的巨大蛋糕,来换取东吴拼死一战的决心啊!
“先生之言,肃必一字不落地转告我家主公!”鲁肃起身,郑重地对诸葛亮行了一礼,“若能如此,孙刘联盟,大事可成!破曹大业,指日可待!”
诸葛亮亦起身还礼,微笑道:“如此,亮明天便于子敬一起亲赴柴桑,拜见吴侯!”
江夏郡渡口,晨雾如纱,轻笼江面。清冷的江风吹拂着岸边众人的衣袂,带来一丝萧瑟的凉意。刘备亲率关羽、张飞、赵云等一众文武,在此为即将远行的诸葛亮、陆瑁、鲁肃三人送行。
“军师,子璋,此去江东,前路未卜,万望一路保重!”刘备紧紧握着诸葛亮的手,又转头看向一旁渊渟岳峙的陆瑁,眼中满是真挚的不舍与倚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连日来的奔波与忧心,让这位仁德之主显得憔悴了许多,但此刻,他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将汉室命运托付出去的沉重与期盼。
“军师、子璋一路保重!”张飞、赵云等人亦齐齐拱手,声震渡口。
诸葛亮羽扇轻摇,神色从容依旧,他对着刘备深深一揖,微笑道:“主公放心,亮此去,必不辱使命。”
陆瑁则手握梅花枪,目光沉静而坚定,对着众人抱拳道:“主公、诸位将军,保重!待我与军师归来之日,便是破曹之时!”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透着一股金石般的决绝,让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鲁肃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感叹:刘备君臣一心,上下一体,虽兵微将寡,却气象不凡,难怪能屡败屡战,百折不挠。此等人物,绝非池中之物。
随即,鲁肃、诸葛亮、陆瑁三人转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登上了早已备好的东吴楼船。船夫解开缆绳,船只缓缓离岸,向着茫茫江心驶去。
随着船只的影子在晨雾中越来越远,最终化为一个模糊的黑点,岸边的气氛才稍稍松弛下来。关羽那双微眯的丹凤眼,一直凝视着船只消失的方向,他缓缓抚着长髯,忽然转向刘备,沉声问道:“大哥,此去江东,路途遥遥,人心难测。你就不怕……子璋此去,认了宗亲,受了高官厚禄,便再也不回来了吗?”
他这话问得直接,毫不避讳,显然,他对陆瑁的江东身份,始终存着最后一丝警惕。
刘备闻言,却并未动怒,反而回过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和而自信的笑容。他拍了拍关羽的肩膀,缓声道:“二弟,你的顾虑,我明白。但是,我相信子璋。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我听闻,鬼谷一脉,择徒极严,其门下传人,无不心怀大志,傲骨天生。子璋既为鬼谷高徒,其人品心性,岂会是那等贪图富贵、背信弃义的小人?为君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子璋若真要投效东吴,当初在荆襄,直接去寻孙权便是,何必先投奔我这丧家之犬,随我一同经历长坂坡的九死一生?”
这番话,既是回答关羽,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更是对他自己用人之道的再一次宣告。
赵云立刻上前一步,对着关羽拱手道:“二哥,云也相信子璋。战场之上,生死一瞬,一个人的眼神和后背,是骗不了人的。在当阳万军之中,我与子璋兄弟数次将后背交给对方,若他有半分异心,我与少主早已化为曹军蹄下亡魂。这份以命相托的交情,云信得过!”
关羽听到刘备的分析和赵云的佐证,沉默了。他那张素来冷傲的脸上,神情微微松动。他缓缓捋着长髯,丹凤眼中的最后一丝疑虑,终于化为了深沉的思索。他没有再多言语,但那微微颔首的动作,已然代表了他的认可。
刘备见状,心中欣慰,他再次望向关羽,温和地吩咐道:“二弟,你去马厩之中,寻一批千里良驹,要毛色纯正、体格神骏的上上之选,好生喂养着。等子璋回来,我要将此马亲手赠予他。良将配宝马,方能驰骋沙场,为我大汉建功立业!”
此言一出,众人皆知,这是刘备在用实际行动,向所有人宣告他对陆瑁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器重。
关羽闻言,心中再无芥蒂,他郑重地一抱拳,沉声道:“诺!弟遵命!”
江上,楼船破浪而行。
船舱之内,三人分席而坐。江风吹拂,茶香袅袅,气氛却不似看上去那般闲适。
鲁肃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诸葛亮,心中反复斟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压低声音道:“孔明先生,有句话,肃不知当讲不当讲。待会儿见到我家主公,谈及曹军兵力,还望先生……千万不要说曹操兵多将广,以免动摇我江东主战诸公之心啊。”
他说这话时,神情极为恳切,显然是真心为联盟之事考虑。在他想来,诸葛亮在夏口那番“百万大军”的言论,是为了吓住刘备君臣,坚定他们联吴的决心。但若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搬到孙权面前,恐怕只会助长张昭等主降派的气焰,起到反效果。
然而,诸葛亮听了,只是淡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从容。他轻摇羽扇,不紧不慢地说道:“子敬不必叮嘱,亮此来,腹中自有对答之语,包管能让吴侯下定决心,共击曹贼。”
他的语气平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让鲁肃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将满腹的担忧暂时压下,心中暗道:但愿,这位卧龙先生真有回天之术吧。
陆瑁在一旁静坐,手持梅花枪,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他心中暗笑:鲁肃啊鲁肃,你怎知军师的手段?他不去夸大曹军的威胁,又怎能逼得孙权破釜沉舟,下定决心?这场心理战,从踏上这艘船时,便已经开始了。
船行一日,终于抵达了柴桑郡。
码头上,东吴水师的战船连绵不绝,旌旗蔽日,巡逻的士卒甲胄鲜明,气势森严,尽显江东霸主的赫赫声威。
鲁肃引着二人下了船。陆瑁一身武将劲装,手持那杆在长坂坡饮饱了曹军鲜血的梅花枪,肩上斜挎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步履沉稳地跟随在诸葛亮身侧。他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凛冽杀气,与诸葛亮那云淡风轻的儒雅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引得码头上的东吴将士纷纷侧目,暗自揣测这两人的来历。
鲁肃将二人带到一处极为雅致的馆驿,拱手道:“孔明先生,陆将军,今日天色已晚,旅途劳顿,二位便先在此馆驿之中好生歇息。明日一早,肃再来引领二位,前去拜见吴侯。”
诸葛亮含笑还礼:“如此,便有劳子敬先生费心了。”
安顿好二人后,鲁肃却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夜策马,直奔吴侯府邸,求见孙权。
夜色深沉,吴侯府内灯火通明。
孙权一身常服,正对着地图凝神沉思。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在烛火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紫色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整个人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充满了压迫感。
听闻鲁肃深夜求见,他立刻命人传召。
“子敬,深夜前来,想必是刘备的使者到了?”孙权开门见山地问道,声音沉稳有力。
“回禀主公,诸葛亮已到。”鲁肃躬身禀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此次随行者,还有一员陆姓将领,名瑁,字子璋。”
“陆瑁?”孙权眉头猛地一皱,这个姓氏在江东非同一般。他抬起头,碧绿的眼眸中射出探寻的光芒,“可是我东吴吴郡陆氏的子弟?”
“正是!”鲁肃肯定地答道,“据肃所知,此人正是吴郡陆氏名士陆骏公之次子,与如今在海昌任屯田都尉的陆逊陆伯言,乃是亲兄弟。”
“哦?”孙权顿时来了兴趣,他放下手中的图卷,身体微微前倾,问道:“陆逊现为我东吴后起之秀,其才干谋略,我颇为欣赏。他的亲弟弟,为何会投了那织席贩履之辈的刘备?”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更有一丝身为江东之主的不悦。自己治下的人才,尤其是名门之后,竟流落到对手阵中,这让他感到些许冒犯。
鲁肃不敢怠慢,连忙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详细禀报:“主公,据我所知,这陆瑁年幼时在江陵走失,后被鬼谷传人所救,学得一身惊人艺业。此次长坂坡一战,他与赵云二人,于数十万曹军之中,硬生生救出了刘备之子刘禅,斩将夺旗,威震曹营。如今,刘备派他与诸葛亮同来,名为护卫,实则也可见此子不仅武艺高强,韬略不凡,并且已深得刘备的信任与倚重。”
孙权听罢,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下颌的紫髯,陷入了沉思。
“如此一来,倒是个麻烦……”他缓缓说道,碧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却也是个机会。这陆瑁既然是我江东之人,流落在外,情有可原。若能设法将其招揽回来,为我东吴效力,岂不美哉?既能得一员智勇双全的大将,又能折了刘备的羽翼,一举两得!”
“主公所言极是!”鲁肃沉思着附和道,“陆瑁既是陆逊之弟,血浓于水。何不立刻密召陆逊前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其弟认祖归宗,回归江东?”
“此计甚妙!”孙权眼前一亮,当即就要下令,“来人!立即派快马去海昌,星夜将陆逊请来!”
“主公,请三思!”鲁肃连忙出言劝阻。
孙权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向他:“子敬何意?此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
鲁肃躬身,耐心地解释道:“主公,诸葛亮智谋如海,洞察入微。我等前脚刚到,您后脚就密召陆逊,他岂能不心生疑窦?若让他察觉我等有心挖角,恐会影响孙刘联盟的大计。此事,急不得。依肃之见,不如待明日先见过诸葛亮,探明其来意,稳住大局之后,再暗中行此计策,方为万全。”
鲁肃深知,与刘备联盟抗曹是眼下最重要的大事,绝不能因为一个陆瑁而节外生枝。招揽陆瑁是锦上添花,而联盟抗曹,则是生死存亡。
孙权听了鲁肃的分析,那股急切的冲动渐渐平复下来。他重新坐回案前,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碧绿的眼眸中光芒闪烁不定。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子敬所言有理,是我想得简单了。”他沉声道,“就依你所言。明日,我先会一会那传说中的卧龙!至于陆瑁……哼,既是我江东的凤凰,就断没有让他一直在别人家屋檐下筑巢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