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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佛寺事了第三日,一艘狭长的乌篷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破开墨绿色的水面,深入云梦泽腹地。不是江南水乡那种纱幔般轻柔的薄雾,而是粘稠、湿冷、带着一股子腐败草木与奇异腥甜的墨绿色浓瘴。它像一头贪婪的巨兽,终日匍匐在这片被沼泽与奇诡药田分割的低洼之地上,吞吐着令人窒息的毒息。因地势低陷,毒气郁积难散,愈发凶戾。阳光在这里是稀客,偶尔几缕惨淡的光线穿透层层叠叠的瘴幕,落在泥泞的土地和水洼上,反射出幽暗不明的光,更添几分阴森。

船头站着两人。

陆九章一袭青衫,负手而立。他指间正捻着一枚墨绿玉珠——正是慧通临死前紧握之物,珠底那株虬结如骨的药草图腾在瘴气微光下若隐若现。目光穿透沉滞的瘴气,落在那片巨大的、轮廓模糊的药田上。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腥腐败气味,混杂着稀薄却异常驳杂的药草气息,直往人肺腑里钻。他微微蹙眉,体内真气自发流转,将侵入的瘴毒悄然纳入循环,如同清算一笔笔“毒债”,以精纯内力缓缓化去。他心中亦在计算:冷千绝既派唐不语同来,又暗中叮嘱留意九幽盟与军械线索,这云梦泽之水,恐怕比这瘴气还深。铁血旗的“抽成”触角,或许早已探入此间。

唐不语站在他身后半步,脸色有些发青,一只手紧紧按着腰间刀柄,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掩了掩口鼻,低哑着声音抱怨:“他娘的,这鬼地方,喘口气都像在喝烂泥汤!比铁佛寺地宫那腐骨瘴还邪乎!慧通老秃驴死前喊什么‘药债连骨’,该不会就是指这鬼瘴气吧?冷旗主要是知道这趟差事这么腌臜,给的双倍‘酬劳’我都得琢磨琢磨值不值!”他显然还对地宫里那诡异的毒粉和慧通临死的嘶吼心有余悸,更对这片陌生险地充满戒备,这是铁血旗子弟对外域的本能反应。

船尾摇橹的是一位云梦泽的药农,裹着厚厚的蓑衣,脸上蒙着浸透药汁的粗布,只露出一双警惕而麻木的眼睛。对于唐不语的抱怨,他恍若未闻,只是沉默地、用力地将船橹插入粘稠的水中。

船身微微一震,靠上了一处简陋的木码头。

洛清漪早已在码头上等候,素白的身影在翻涌的瘴气中如同一株孤莲。她目光先落在船头的陆九章身上,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随即转向身旁的沈青囊与沈素素。待乌篷船靠岸,她率先朝陆九章颔首致意,声音虽淡却清晰:“陆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慧通禅师圆寂前曾托人传信,言您若至,云梦泽药田或有转机。”

陆九章踏上码头,指尖墨绿玉珠微微转动,回礼道:“洛泽主客气。慧通禅师的‘药债’遗愿,九章不敢怠慢。先看看这田再说。”

他目光扫过码头周遭,看似随意,实则在观察任何可能带有铁血旗或九幽盟标记的痕迹。冷千绝的警告犹在耳边:云梦泽,或许藏着丙字库流失军械的线索。

沈青囊紧随其后踏上湿滑的码头。他发髻微乱,衣角沾着露水泥点,显然赶了急路,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灼人,此刻正紧锁着眼前这片被瘴气笼罩的药田,眉头深蹙,仿佛在嗅闻空气中那股甜腥腐败与驳杂药气的混合味道。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像是在模拟某种药性的配比,同时不动声色地用脚尖碾了碾脚下的泥土,感受着土质的粘腻与板结。

沈青囊猛地从药田的观察中回神,摆摆手,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药田轮廓,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洛泽主客气!唐帮主收到密报,云梦泽药田恐有九幽盟渗透痕迹,致使金线莲濒绝,此乃动摇江湖根基之祸!帮主特命我携《金线莲改良图谱》前来,一查地气衰败之因,二揪可能的隐患!”

他心想:唐无心让我查九幽盟是否在此做局,他自己恐怕才是最大的局中人!这断肠草问题之大,远超他所言!正好借此机会,查清他们如何用毒草侵蚀云梦泽!或许还能找到与当年沈家坞惨案、甚至与铁血旗追查的军械案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随即重重拍了拍腰间一个厚实的皮囊,里面除了图谱,还隐约可见几包特制药粉和一些小巧的工具——正是药王帮研发堂用于深入分析土壤和瘴毒源头的器物。“事不宜迟,先看田!”

陆九章随众人踏上湿滑田埂,目光掠过成片的断肠草时,眉头微蹙。他指尖离开玉珠,虚悬于空中,仿佛在无形计算:“这草长势过盛,根系必深扎耗地力。金线莲若生于此,怕是连三成肥力都抢不到。”声音不高,却恰好让身旁的洛清漪与沈青囊听见。

触目所及,大片大片的土地上,生长着一种低矮、叶片呈锯齿状、颜色暗绿中带着不祥紫褐的植物——断肠草。它们密密麻麻,占据了视野中七成以上的田地,长势倒是颇为“喜人”,郁郁葱葱,几乎看不到泥土。然而,这繁茂之下,透出的却是一种廉价的、令人不安的荒芜感。

与之形成刺眼对比的,是药田边缘靠近一片嶙峋怪石和水洼的角落。那里,稀疏地种植着金线莲。它们数量稀少,叶片边缘甚至有些发黄卷曲,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明珠,蒙着尘,奄奄一息。

沈青囊盯着脚下茂密的断肠草,眼中怒火升腾,这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仿佛又闻到了二十年前沈家坞那场腐骨瘴爆发时弥漫的血腥与焦糊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百草纲目异注》残卷,那是沈家坞浩劫后仅存的传承。

他冷哼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尾刻着一个小小的、略显古旧的“沈氏药庐”篆字。他蹲下身,没有去碰那稀有的金线莲,而是将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一株看似健康的断肠草粗壮的根茎之中!

“看好了!”他低喝一声,猛地拔出银针。

只见那原本银亮的针身,在刺入根茎的下方约一寸处,赫然覆盖上了一层粘稠、黯淡的灰黑色!更令人心惊的是,那黑色之中,竟隐隐透出几丝诡异的暗红脉络!那色泽与质感,竟与他记忆中沈家坞血案现场残留的腐骨瘴毒痕极为相似!

沈青囊站起身,指着那污秽诡异的银针,声音因激动和某种深沉的痛恨而微微发颤:“看看!这就是你们云梦泽的宝贝药田!‘地气’(土壤肥力)衰败得跟八十岁老妪的脉象一样!这点子微薄的‘地力’(养分),只够这点金线莲吊着命!种这些烂大街的断肠草?”他猛地指向那大片大片茂盛的紫褐色植物,“纯粹是糟蹋地!浪费!暴殄天物!这地力都耗在无用之物上了!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哼!”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他心想,这断肠草问题之大,远超唐无心所言!或许还与更深的阴谋纠缠。

“《神农百草经》残篇有载:‘断肠之根,其毒如涎,蚀地脉,绝生机,与圣莲相克,犹鸩酒之于甘泉!’

你们这是在自掘坟墓!”

洛清漪被沈青囊激烈的言辞和那骇人的银针(尤其那暗红脉络)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小半步,面纱下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秋水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难堪和薄怒。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声音依旧保持着清冷:“沈大夫,慎言。药田事务,自有章程。”

“章程?”沈青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回怼,“洛泽主的章程,就是捧着那本‘虚账’自欺欺人吗?唐帮主遣我来,可不是看这花架子的!”

沈青囊心想,他派我来,是想借我的手找到云梦泽的“把柄”或“合作契机”,好进一步控制这里的药源,却不知我正想借机掀开这毒草买卖的盖子!或许还能找到九幽盟在此活动的铁证,那才是真正的大鱼!

洛清漪的眼神骤然一冷,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在她因情绪波动而手腕微抬的瞬间,宽大的水袖滑落寸许,露出了一小截欺霜赛雪的手腕。在那腕间内侧,一个淡青色的、形如蜷曲草叶的胎记,在翻涌的墨绿瘴气微光下,若隐若现!

沈青囊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那胎记的形状、位置...与他记忆中母亲染血的手腕上,那个被毒针残忍刺穿的胎记——分毫不差!深埋的记忆碎片带着血腥味瞬间冲击脑海!他猛地别过头,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但捻着银针的手指却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针尾的“沈氏药庐”篆刻深深陷入指腹。是她?沈家坞...还有幸存者?!不,现在绝不能暴露!九幽盟的阴影可能无处不在!

他强行将视线钉在断肠草上,仿佛要将那瞬间的刺痛与滔天疑问转化为更猛烈的怒火。

沈青囊语速飞快地继续开炮,声音因强行压抑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亩收连着三年往下掉!瞎子都看得出这田不行了!结果呢?你那宝贝账本上,‘折损’那一栏,居然大笔一挥写个‘无’?糊弄鬼呢!还是糊弄你们泽里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老?那些被瘴毒蚀了根苗、没熬到收获就烂在地里的药,被虫子啃得只剩杆子的药,都让你这‘无折损’给吞了?这账做得,脸皮比这泽底的千年老泥还厚!”

“放肆!”洛清漪终于忍不住,一声清叱脱口而出。她性子清冷自持,但被沈青囊当着陆九章和唐不语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地揭短,尤其是指责她账目作假维护面子,这让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一股羞愤直冲头顶。她掌管药田收支,账目是她的职责,更是她的尊严所系。袖中那份《应急药材储备清册》冰冷地贴着她的手臂,上面“金线莲:存:叁拾斤,仅支七日”的朱批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提醒着她时间所剩无几!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一个苍老、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闷雷般滚过田埂:

“沈家小辈,云梦泽的药田,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瘴气翻涌,一行人影从中缓缓走出。为首者,是一位身形高大、鹤发童颜的老者。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玄色绣银色云纹长袍,手持一根通体乌黑、顶端镶嵌着鸽卵大小墨绿玉石的沉重鸠杖。他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隼,雪白的长眉几乎垂到颧骨,正是云梦泽地位尊崇的长老会之首,泽老云中鹤。

在他身后,跟着三位同样身着玄色长袍、神色严肃或倨傲的长老。他们的目光扫过洛清漪时带着审视,落在沈青囊身上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最后定格在陆九章身上时,则充满了深沉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其中一位长老腰间佩戴的短刀刀柄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兽首标记,让唐不语多看了一眼——这标记与铁血旗追查的私货上见过的有些类似。

云中鹤的目光掠过脸色发白的洛清漪和梗着脖子、一脸不服的沈青囊,最后落在陆九章身上,带着审视:“陆先生远道而来,是为药田‘盘查’?铁佛寺的‘麻烦’,这么快就料理干净了?”他话中有话,显然对陆九章在铁佛寺掀起的风波有所耳闻,也可能知晓其中牵扯铁血旗。

陆九章神色平静,拱手道:“泽老言重。九章受洛泽主之托,来看看这药田的‘营生’,看看能否盘活一二。”

\"盘活?\"云中鹤身边一位身材矮胖、面皮红润的长老云中豹立刻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接口,\"陆先生怕是不知我云梦泽的规矩。这药田乃泽中根本,奉行祖宗传下的'百草共生'之法!岂能因一时利欲熏心,就妄动祖宗法度?某些人急功近利想改格局,先问问我们这些老骨头答不答应!\"

“正是!”另一位面容枯槁、眼神阴鸷的长老云中鹞沙哑着嗓子附和,“百草共生,相生相克,暗合天地至理!随意更改种植,坏了此间平衡,引动地气反噬,瘴毒加剧,这滔天大祸,谁来担待?洛泽主,你担得起吗?”矛头直指洛清漪。

洛清漪在几位长老的威压和质问下,身体微微发颤。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卷宗,指尖划过\"金线莲:存叁拾斤,仅支七日\"的朱批,一股冰冷的绝望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百草共生?\"沈青囊可不管什么长老威严,他指着那大片断肠草,又指了指角落半死不活的金线莲,想起母亲染血的胎记,一股血气直冲脑门:\"祖宗法度就是让毒草占七成好地,把救命圣药挤到犄角旮旯?我看是你们被瘴气糊了心窍!当年沈家坞三百口死于腐骨瘴,你们竟敢与九幽盟为伍,把圣药之地变成毒草园!我药王帮世代悬壶,誓不与炼蛊邪魔共戴天!\"

“大胆狂徒!”云中豹勃然大怒,指着沈青囊,“竟敢亵渎祖宗!来人,给我将这无礼之辈轰出云梦泽!”

几名跟在长老们身后的泽中护卫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目光不善地盯住沈青囊。唐不语见状,立刻横跨一步,与沈青囊并肩而立,手按刀柄,眼神凶狠地回瞪过去,低吼道:“想动手?老子是铁血旗冷旗主麾下唐不语!奉旗主令,护陆先生周全,查探此地异动!谁敢动我们的人,先问问冷旗主的绝灭枪答不答应!”他故意抬出冷千绝的名号,试图震慑对方。

“够了!”云中鹤猛地一顿手中鸠杖,杖尾砸在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沈青囊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小辈无知,狂悖无礼!我云梦泽立身之本,岂容你妄加揣测?”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伸入宽大的袍袖之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以为他要拿出什么令牌下令驱逐。

然而,云中鹤掏出的,却是一本厚厚、颜色深黄、边角磨损得极其严重的线装古籍。书页泛着陈年的光泽,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草与樟脑混合的气息。封面上,两个古拙的篆字:《药经》。

“此乃我云梦泽立泽先祖亲笔手录之《药经》,泽中至高圣典!”云中鹤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虔诚和威严,他目光如电,扫过陆九章、洛清漪,最后钉在沈青囊脸上,“尔等不是质疑祖宗法度吗?今日,便让你们心服口服!”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翻开了沉重的书页。纸张脆薄,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翻动的速度不快,似乎在寻找特定的章节。昏沉的光线下,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手绘的药草图谱飞快掠过。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那一页的上半部分,清晰地描绘着断肠草的图样,旁边有详细的注解。云中鹤的手指,点向其中一行批注,朗声念道:“‘断肠草,性烈,剧毒,然其根茎汁液,经九蒸九晒,辅以泽心兰、无根水...可解三阴瘴、腐骨毒、蚀心蛊等十七种奇毒之症!此乃百草共生之基石,不可或缺!’”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药田上回荡,带着一种祖宗法度的沉重力量。

洛清漪看着那神圣的经卷,听着那不容辩驳的批注,眼神剧烈地挣扎起来。一边是祖宗法度的威严和《药经》的圣谕,一边是药田岌岌可危的现实和袖中那份标注着金线莲库存告急的《应急药材清单》。她的指尖在袖中用力地绞着那份清单,骨节发白,水袖下的手臂微微颤抖。收益?祖训?哪一个才是对的?哪一个才能救云梦泽?巨大的矛盾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腕间的草叶胎记隐隐发烫,仿佛与那《药经》首页描绘的古老药草图腾产生了某种无声的共鸣。

陆九章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神圣的批注文字上。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云中鹤手指点着的那行批注下方——靠近书页装订线的地方,有一个极不起眼的、黄豆大小的虫蛀孔洞!透过那个小小的蛀洞,下面一页纸上的墨迹,隐约可见!

就在云中鹤念完批注,气势达到顶峰,准备合上《药经》以宣示祖宗法度不可违逆的瞬间——

“泽老,”陆九章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云中鹤营造的沉重氛围,“这蛀洞下面的‘账册’,似乎更有意思?”

云中鹤捻着书页的手指猛地一僵!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慌乱,但立刻被他强压下去,化为更深的愠怒:“陆九章!你什么意思?竟敢亵渎圣典!”

陆九章却恍若未闻,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指向那个虫蛀的小孔:“烦请泽老,再翻一页。”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蛀洞上。云中鹤脸色铁青,握着《药经》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在众人灼灼的注视下,他骑虎难下,只能强压着惊怒和一丝莫名的心虚,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屈辱感,极不情愿地翻过了那一页。

下一页的内容暴露在昏沉的光线下。

蛀洞的位置,正好位于这一页的上方。而就在蛀洞下方,一行与前面神圣批注截然不同的、略显潦草、墨色也更新一些的字迹,清晰地映入众人眼帘:

“九幽盟,秘收断肠草(干品),每斤纹银贰拾两整。钱货两讫,不立字据。丙寅年七月初三。”

二十两!

死寂。比刚才更沉重的死寂笼罩了田埂。只有瘴气翻涌的呜咽声,如同鬼哭。药农中有人失声低呼:“二十两?!冯七那混蛋前日还吹嘘他弄到了九幽盟的‘腐骨金粉’,莫非就是...”话未说完便被旁边人死死捂住嘴,但“腐骨”二字已清晰地飘入沈青囊和陆九章耳中,与冯七的线索瞬间串联!陆九章眼神微凝,九幽盟、高价断肠草、腐骨金粉...这与铁血旗追查的丙字库失窃案中某些消失的原料名录似乎能对上号。

云中鹤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握着《药经》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身后的三位长老,表情更是精彩纷呈...

洛清漪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那行刺目的字迹...

沈青囊先是一愣,死死盯着那“九幽盟”三个字和“贰拾两”的数字,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母亲染血的胎记和沈家坞冲天的火光。随即,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笑声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极致的讽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混着愤怒的赤红涌了出来:“哈哈哈!好!好一个祖宗法度!好一个百草共生之基石!基石?我看是某些人往自己口袋里搂钱的‘金疙瘩’吧!五倍!五倍的价钱收这破烂玩意儿!难怪种得这么起劲!九幽盟的腐骨瘴粉,就是用这断肠草炼的吧?用沾着我沈家三百口人命的毒草炼的粉!

祖宗要是知道他的圣典里藏着这种‘阴私账目’,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清理门户了!就跟当年清理那些...哼!哈哈哈!”

他的狂笑声在死寂的田埂上显得格外刺耳,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云中鹤和几位长老脸上。

“住口!黄口小儿!你懂什么!”云中鹤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羞怒中回过神来,厉声咆哮...竟真的伸手要去撕扯那记载着九幽盟收购信息的一页!

“泽老且慢!”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

“撕了这页纸,库房里那点金线莲,就能凭空变出来,去应付七日后要命的瘴毒爆发?”

“金线莲见底了?库存不足七日?天爷啊!”

“上次瘴毒爆发就差点要了命,这次要是没药...”

“都种了断肠草,金线莲哪还有地方长?”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关系到身家性命,无数道恐惧、质疑、怨恨的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向云中鹤和几位长老。

云中鹤伸向书页的手僵在半空,撕也不是,不撕也不是。他脸色铁青,感受着周围失控的气氛和那些刺人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却又被陆九章的话死死钉在原地。金线莲库存告急,这是实情,更是悬在云梦泽头顶的利剑!

“你...你待如何?”云中鹤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色厉内荏,死死盯着陆九章。

陆九章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上前几步,走到田埂边缘,蹲下身。无视了脚下湿冷的泥泞,他伸出手指,直接插入了混杂着断肠草根须的泥土中,捻了捻。又走到角落那几株病恹恹的金线莲旁,同样捻起一撮土。

沈青囊也立刻蹲了下来,不顾泥泞,用手扒开金线莲根部的泥土,仔细查看根须的颜色和土壤的湿度、气味。他眉头紧锁,沉声道:“根须发黑萎缩,乃瘴毒蚀根之兆!土壤粘滞板结,透气性尽失,金线莲所需的抗瘴之性已无法生发,此土肥力已耗尽,再种毒草恐引地脉反噬!”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神农百草经异注》残卷的轮廓,那是沈家仅存的几本典籍之一,上面详细记载了金线莲对土壤的严苛要求。

他抬头看向陆九章,眼中是身为药王帮主的专业判断。

陆九章微微颔首,指尖感受着土壤中微弱的“地气”流动,体内真气将土壤的“地力”与“毒结”迅速比对。“沈帮主所言极是,此地地力十不存一,毒结堆积如山,已成困局。”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伸出右手食指,在脚下相对干燥一点的泥地上,开始划动。

指尖过处,泥地上清晰地出现了一道道笔直的线条和清晰的数字。

“现有药田百亩。七成种断肠草,亩产干草约三百斤。”他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算珠碰撞般的节奏,穿透嘈杂,“市价,每斤四两。年入:百亩乘七成乘三百斤乘四两等于八万四千两。”

指尖在泥地上划出算式,留下清晰的痕迹。

“然,九幽盟收购价二十两,此‘勾当’存疑,收益不稳,风险极高,视为‘虚利’(可能无法实现的收益),暂且不计。”他冷静地排除了这诱人却致命的毒饵。

“三成种金线莲,”他指向角落,“亩产干品...不足十斤。”这个数字让洛清漪痛苦地闭上了眼。“市价,每斤一千五百两。”沈青囊在一旁补充道,声音带着痛惜。陆九章点头:“年入:百亩乘三成乘十斤乘一千五百两等于四万五千两。”

“合计年入:八万四加四万五等于十二万九千两。”他在泥地上写下这个数字。

“然,”他话锋一转,指尖重重在“十二万九千两”上一点,“此为‘虚账’!未计‘折损’!”他看向洛清漪,目光如炬,“洛泽主账上折损为零,然实地观之,断肠草虫害严重,金线莲因地力不足、瘴气侵蚀,成苗率不足五成!实际折损,至少三成!”

他手指在“十二万九千两”旁划了个大叉,在旁边写下新的数字:“实收约九万两。”

这血淋淋的真实数字,让所有药农都倒吸一口凉气,洛清漪更是身体晃了晃。

“再看支出。”陆九章的指尖继续在泥地上移动,如同最精密的算盘珠在拨动,“药农工钱、采买药苗、抵御瘴毒药材损耗、田亩维护...年耗,不下五万两!”

“净入:九万减五万,仅余四万两。”这个数字写在泥地上,显得格外刺眼和微薄。

“而若,”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力量,“汰换!将七成断肠草田,尽数改种金线莲!”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云中鹤和长老们脸色剧变,药农们则瞪大了眼睛。

“改种,必有开销!”陆九章不理会骚动,指尖快速划动,“清理原有药草、深翻土地、增施特制抗瘴肥、购入金线莲优质药苗...此为‘改种之费’!估算需三万两!”他写下“负叁万”。

“然!”他指尖重重一顿,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此本钱,非‘沉本’(无效投入)!一旦改种成功,金线莲亩产,以其需‘地力’(肥力)及此田状况,精心照料,可达十五斤!”沈青囊在一旁用力点头。

“年入:百亩乘七成乘十五斤乘一千五百两=一百五十七万五千两!”这个数字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头晕目眩!

“剩余三成田,仍种部分金线莲及必需辅药,年入约六万两。”

“合计年入:一百五十七万五加六万等于一百六十三万五千两!”

“支出方面,因金线莲更需精心,工钱、肥力、防护投入加大,年耗约八万两。”

“净入:一百六十三万五减八万,一百五十五万五千两!”

“减掉改种本钱三万两,”陆九章的指尖在代表改种成本的三万两上划了一道斜杠,又在代表新收益的一百五十五万五千两旁边,清晰地写下:“一百五十二万五千两!”

“对比旧法净入四万两,”他的手指在“四万”和“一百五十二万五千”之间划了一条长长的、陡峭向上的箭头,语气斩钉截铁:“此改种之‘利得’,高达一百四十八万五千两!而投入之‘改种本钱’三万两,仅需...”他略一停顿,指尖在泥地上快速演算,“仅需约半月之收益,即可尽数归本!此乃‘本钱速归’!”

泥地上的线条、数字和那个陡峭的箭头,构成了一幅最简单粗暴却又震撼人心的图景。新旧对比,天壤之别!

陆九章站直身体,目光扫过被巨大数字冲击得目瞪口呆的众人,最后落在脸色惨白如纸的云中鹤脸上,声音如同寒泉击石:“泽老,断肠草根系盘结如网,强行铲除必撕裂地脉,损及金线莲深层地气!此非求生是速死!唯有逐步汰换方是正道!”他指向泥地方案字字铿锵:“这是药田和云梦泽数千口人的活路!守着死法抱着阴私账,耗干地力坐视金线莲断绝,七日后瘴毒爆发无药可用时,您拿什么交代?拿这满田断肠草,还是九幽盟二十两一斤的血钱?这便是慧通所言‘药债’——以药田根基、泽民生机为质,向九幽盟借来的血债!”

轰——!!!

异变陡生!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隆隆声,仿佛有地龙翻身!这低洼之地郁积的瘴毒,因地下毒脉的周期性活跃,终于突破了临界点!

紧接着,四面八方,那原本只是缓慢翻涌的墨绿色瘴气,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狂暴起来!它们不再是雾气,而是化作了粘稠、厚重、翻滚咆哮的墨绿色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从沼泽深处、从药田的每一个角落,疯狂地向着众人所在的田埂汹涌扑来!速度之快,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是毒脉爆发!快退!”沈青囊失声大吼,瞬间明白了这瘴潮的根源远超普通地气郁积。他猛地看向陆九章,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这爆发的时机和强度,似乎有些异常。

“保护泽老!”护卫们惊惶失措地拔出兵刃,试图结阵,但在那席卷天地的毒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唐不语怒吼着挥刀护在陆九章身前,心里盘算着撤退路线,不忘冷旗主“遇险先保情报”的吩咐。

“清漪!”陆九章瞳孔骤缩,在毒潮压顶、众人惊惶四散的刹那,他动了!

体内“阴阳分合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极限运转!丹田气海,内力瞬间完成精微划分!

一股内力沉凝如山岳,厚重磅礴,代表“阳力”——不动本源,稳守自身!

另一股内力则飘忽如流水,灵动迅疾到了极致,代表“阴力”——借势化力,流转挪移!

“银钱流水身法!”

陆九章一声低喝,身形瞬间变得模糊。不再是简单的快,而是一种如同无形流水般的极致滑溜与借势!他仿佛化身为一道穿梭于惊涛骇浪间的银色水流,无视了物理的阻碍。在洛清漪被狂暴的毒气浪头拍中、身形踉跄、眼看就要被墨绿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陆九章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侧。

没有粗暴的拉扯,他灌注了“阴力”流水的左手轻柔却无比迅疾地一带一引,如同拨开一道无关紧要的“呆账”,洛清漪只觉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牵引,身不由己地随着陆九章的动作旋转滑开!

嗤啦——!

一道粘稠如沥青的墨绿毒浪,带着刺鼻的腥甜和恐怖的腐蚀气息,几乎是擦着洛清漪的裙摆扫过!她刚才立足之处,坚硬的田埂泥地瞬间发出“滋滋”的可怕声响,被蚀出一个脸盆大的坑洞,坑底泥土焦黑冒烟!

洛清漪虽被陆九章所救,但旋转间手中弱水剑本能划出清冷弧光,虽未斩开毒浪却逼退毒气尺许,显露出不俗修为与临危韧性。她只觉腰身一紧,已被陆九章带着在毒浪缝隙间急速穿梭!他身法精妙绝伦,每次移动都精准计算毒浪间隙,毒浪排空却连衣角都沾不上!

“散开!快散开!”“往高处跑!”田埂上一片鬼哭狼嚎。唐不语怒吼着挥刀劈开一道扑向他的毒浪,刀身竟被腐蚀得滋滋作响!沈青囊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却不忘死死护住怀中的药典和图谱。长老们在护卫拼死保护下仓皇后退。药农们哭喊着四散奔逃,有人稍慢一步,被毒浪卷到手臂,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溃烂!

陆九章带着洛清漪在致命的毒浪风暴中穿梭,如同怒海操舟。他的眼神却沉静如古井,大脑在极限的危机下高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算盘。药田的布局、瘴气爆发的范围、不同区域的毒气浓度、各种药材的抗毒性...无数信息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计算!冷千绝需要的线索,或许就藏在这爆发的源头之下。

“不能退!”陆九章的声音在洛清漪耳边响起,盖过毒潮的咆哮,“必须破局!否则毒潮席卷全泽,玉石俱焚!”

他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田埂边缘,那里有几块散落的、半人高的青黑色石碑,是泽中用来标记田亩界限的。其中一块相对平整。

就是它!

陆九章带着洛清漪,如同两道纠缠的幻影,险之又险地避开数道合围的毒浪,瞬间滑至那块石碑旁!

“帮我稳住!”陆九章低喝一声,松开了揽住洛清漪的手。在洛清漪惊愕的目光中,他右手在腰间一抹,那架小巧的黄铜算盘已滑入掌心!

没有丝毫犹豫,陆九章左手五指箕张,猛地向脚下的泥泞地面一按!

“阳力如山!镇!”

一股沉凝厚重如山岳的内力轰然注入脚下大地!以他手掌为中心,方圆数尺内剧烈翻腾的泥浆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死死压住,变得如同铁板般坚硬平整!

与此同时,他右手手腕猛地一抖!

哗啦啦——!

七颗深褐色的黄铜算盘珠,被一股巧劲震得脱离算盘横梁,激射而出!它们并未射向毒潮,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陆九章灌注了“阴力”流转之力的精妙操控下,划出七道玄奥的弧线,瞬间嵌入到他刚刚用内力压平的、坚硬如石的泥地之中!

噗!噗!噗!噗!噗!噗!噗!

七声轻响,七颗算珠精准无比地嵌入泥地,排布成一个玄奥的勺子状阵列——北斗七星!

陆九章眼中精光爆射,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快如闪电,以指代笔,以那七颗算珠为基点,在坚硬冰冷的泥地上急速刻画!

指尖过处,泥屑纷飞,清晰有力的线条瞬间成型:

“三成田:金线莲!——保‘利’,稳银钱周转!”

\"三成田:解毒草(泽心兰、蛇衔草等)!——防‘险’,风险相消!\"

“四成田:普通药材(止血藤、宁神花等)!——保‘供’(基本供给),稳‘根基’(民生基础)!”

“分田而种,三足鼎立!此乃破局之法!”陆九章最后一笔划出...

“洛清漪!”陆九章猛地抬头... “信我否?!”

洛清漪的目光瞬间从泥地上那清晰无比、充满力量的方案,移到了陆九章那双深邃、坚定、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的眼眸上。没有一丝犹豫,她重重地、决绝地点下了头!腕间的草叶胎记在瘴气与决心的激荡下,仿佛有微光一闪而逝。

“好!”陆九章一声断喝,身形猛地向后滑开一步,让出石碑正面!

呛啷——!!!

一声清越无比、如同龙吟凤鸣的剑啸,骤然压过了漫天毒潮的咆哮!

洛清漪动了!

素白衣裙在狂暴的毒风墨浪中猎猎狂舞,她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了!从清冷自持的泽主,化为一柄出鞘的绝世神兵!凛冽、决绝、一往无前!

她皓腕一翻,腰间那柄看似装饰、如秋水般澄澈的长剑——“弱水剑”,已然出鞘!剑身薄如蝉翼,通体流转着一层似水似雾的朦胧光晕,寒气逼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冰冷剑光!

嗤嗤嗤嗤嗤——!

剑光如水银泻地,又如惊鸿照影!精准无比地笼罩了陆九章刻在泥地上的那三行字迹!剑气所过之处,坚硬如石的泥地如同豆腐般被切开、犁开!

碎石泥屑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并未四散飞溅,而是随着那道绝世剑光的轨迹,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柔和力量裹挟着、推动着,如同百川归海,瞬间汇聚到旁边那块青黑色石碑表面!

剑气纵横,泥石飞舞!

仅仅一个呼吸之间!

剑光敛去。

洛清漪持剑而立,微微喘息,脸色因瞬间的爆发而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块原本粗糙的青黑色石碑正面,此刻已焕然一新!

泥石被剑气以无上妙法熔铸、烙印其上,形成了三行深深刻入石碑本体、铁画银钩、力透石背的大字:

“三成金线莲——稳利!”

“三成解毒草——避险!”

“四成普通药——常供!”

字迹边缘,甚至残留着弱水剑特有的、如水流淌般的剑气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淡淡的寒芒。石碑下方,七颗黄铜算盘珠深深嵌入石中,排成北斗之形!

方略已成,刻石为证!

\"好!好一个分田而种!\"沈青囊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满脸通红,嘶声大吼,\"就这么干!我拼了命也要种出新方子!我这《金线莲图谱》总算能派上用场!云梦泽与财武宗立契,以弱水剑为质,他们承诺按市价尽收金线莲!此契一成,收益可保!\"

他心中补充:更要借此查清九幽盟和断肠草的勾当!

“保利!防险!稳供!”有药农跟着喊了出来。呼喊声此起彼伏。唐不语也松了口气,暗自佩服陆九章的手段,心想这趟差事回去禀报冷旗主,总算有个像样的交代,或许还能牵扯出军械案的线索。

云中鹤和他身后的长老们,彻底呆若木鸡。云中鹤手中的鸠杖,“哐当”一声,无力地掉落在泥泞之中。他们知道,大势已去。

“依你!试三月!”洛清漪持剑而立,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她的目光扫过云中鹤,不再有畏惧,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然。

“吼!”回应她的,是药农和护卫们劫后余生般的、充满希望的吼声。

狂暴的毒潮,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新生的、决绝的意志,翻涌的势头竟隐隐有了一丝迟滞。

陆九章目光扫过被石碑方案稳定的人心,慧通\"药债连骨\"的嘶吼与这片土地的秘密紧密相连。他需要更多线索——冷千绝要的绝不仅是药田改革。

就在众人心神稍定之际,田埂边缘,靠近那片稀落金线莲的角落。沈素素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激动呼喊,她正蹲在几株被毒潮边缘扫过的药草旁,眉头紧锁,用随身银针小心拨弄着泥土。她手上戴着一副浸透药汁的薄皮手套,显然深知此地瘴毒需伤口或汁液媒介传播的特性。刚才毒潮冲击时,她似乎瞥见杂草丛下有异物反光,那反光的质感,不似寻常岩石或草药。

她的动作谨慎而专注。轻轻拨开一丛茂密的锯齿阔叶草,发簪尖端刮开湿冷的污泥。一块残缺石碑的一角显露出来。她快速而仔细地清理着碑面。

随着污垢剥离,几个深深刻入石碑的狰狞字迹暴露在昏沉光线下:

“二十年前,沈家坞药苗移栽于此。”

下方,一个模糊却狰狞的九头蛇印记赫然在目!而在那印记旁,似乎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被磨平的刻痕,形状奇特,一时难以辨认。

沈素素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握着银针的手猛地攥紧,指节瞬间发白,针尾那个小小的“沈”字篆刻深深陷入掌心。巨大的震惊与冰冷的恨意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但这次,她没有失声惊呼,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一缕血丝渗出。她迅速从袖中抽出一小片坚韧的薄皮纸和一小块特制炭笔,以极快速度在石碑字迹上拓印!动作极其隐蔽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拓印完毕,她小心翼翼地将薄皮纸折好藏入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

然后以极快的速度用杂草和污泥重新掩盖石碑,只留下一个精确的记忆位置。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恢复了近乎冷酷的平静,唯有眼底深处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她悄然起身,默默走向父亲沈青囊和陆九章的方向,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她知道,这个发现,可能不仅仅关乎沈家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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