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楼的顶层,活像被塞进了一头吞吃秘密的巨兽肚子里。
偌大的情报室里,空气沉得能拧出水。四面墙壁早已不见原本颜色,密密麻麻糊满了泛黄的纸条,粗粝的麻绳纵横交错,将这些承载着江湖阴暗面的纸片串联成一张巨大而诡异的蛛网。麻绳被染成刺目的猩红,如同干涸凝固的血脉,在昏沉的光线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角落里堆叠的卷宗散发出浓烈的霉味,混杂着劣质墨汁和灰尘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陆九章就站在这张巨大的“血网”中央。肋下的伤口在沈青囊的药物和金针压制下虽不再致命抽痛,却仍随着心跳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他强忍着不适,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面前这张由无数秘密编织成的巨网。桌上,那块刚从威远镖局淤泥池底挖出来的令牌静静躺着——【虎威堂鹰派】。冰冷的金属边缘还沾着未能洗净的暗红污泥,如同凝结的血痂。
叶轻舟,一个身形颀长、面容清俊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人,正站在网前。他手里捏着一支细狼毫,笔尖蘸着鲜红的朱砂,动作精准得如同绣娘穿针。此刻,他正将笔尖悬停在三条猩红麻绳交汇的一个节点上,那里钉着一张纸条,墨迹淋漓地写着“阴九龄”。他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专注。
“陆先生,”叶轻舟的嗓音清冽干净,“您带来的这块‘牌子’,分量可不轻。”他头也没回,笔尖却轻轻一点,精准地指向血网中一条不太起眼的红绳。那绳子另一端,赫然连着“丙字库”。“您瞧这条‘搭伙做买卖的绳子’,看着细,可它一头牵着丙字库的烂账窟窿,另一头,”他手腕微转,笔尖顺着红绳的走向,最终停在一张写着“盐运司”的纸条上,“...可就伸进朝廷的裤腰带里了。”
陆九章瞳孔猛地一缩。他伸出沾着些微泥垢的手指,轻轻搭上那条红绳。冰冷的麻线触感传来。虎威堂鹰派、丙字库亏空、朝廷盐运司...这条“搭伙做买卖的绳子”,串联起的是一条足以撼动整个江南官场和江湖根基的黑金血脉!
“好一条吃人的‘买卖绳’!”陆九章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丙字库的官印成了私刻假盐引的模子,盐运司的批文成了洗白黑钱的幌子!”他的目光转向血网上“寒冰使者”的名字,“这位使冰的爷,就是专门给这条黑水河‘盖盖子’、做平假账的吧?”
叶轻舟笔下未停,朱砂在“铁佛寺”的纸条上又添了一道醒目的红圈。“陆先生这‘算盘珠子’拨得透彻。明面上看,是阴九龄搭上了盐运司的线,拿到空白的丙字库账册当画布,再由那‘寒冰使者’妙笔生花,把假账做得漂漂亮亮,最后一股脑倒进铁佛寺的功德箱里‘漂白’。可这来来往往,钱进钱出,总得有个‘总账房’管着吧?”他微微偏头,“所有绳子,无论拐多少弯,最终都该系在一个地方——那本记录着所有黑钱最终去处的‘阎王生死簿’,幽冥簿!而它,就在铁佛寺。慧觉,就是那个守着‘金库钥匙’的‘账房先生’。”
“幽冥簿...”陆九章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更盛。这名字本身就透着阴曹地府的死气!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沉闷的机括咬合声毫无征兆地在门口响起!厚重的铁木大门猛地向内合拢,瞬间将唯一的出口封死!沉重的门栓落下,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血网都簌簌颤抖。
烛火剧烈摇曳,光影疯狂跳动,鬼气森森。
叶轻舟执笔的手瞬间顿在半空,朱砂从笔尖滴落,像刚溅出的血。
陆九章霍然转身,肋下的钝痛被激得尖锐起来。他死死盯住门口。
一个身影从门后的阴影里缓缓踱出。正是听雨楼的主人,方小乙。他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绸衫,圆脸,小眼,脸上堆着僵硬的笑。他手里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两枚铁核桃,发出“喀啦...喀啦...”声。
“哎呀呀,陆先生,叶小哥儿,二位查账查得可真是...废寝忘食啊。”方小乙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圆滑,只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这‘听雨楼’的规矩,向来是雨停了,买卖也就清了。二位...查得够久了。”
叶轻舟缓缓放下朱笔,脸上没什么表情:“楼主,关门落锁,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待客?”方小乙短促地嗤笑一声,“叶轻舟啊叶轻舟,你真当自己是这楼里的‘活账本’了?至于陆先生...”他转向陆九章,假笑消失,只剩下贪婪和忌惮,“您这位‘清账阎王’走到哪儿,哪儿的烂账就被翻个底朝天,连带着...不知道多少条人命也跟着一起‘销户’。这买卖,风险太大!”
他往前踱了两步,声音压低,冷酷:“九幽盟的阴先生托我带句话:这趟浑水,太深,二位还是...永远留在这听雨楼顶层‘对账’吧。阴先生说,他的‘九重天’最忌惮的就是你们这种能‘查账’的‘审计师’!”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墙壁高处两扇紧闭的雕花木窗“嘭”地被撞开!
嗖!嗖!
两道黑影倒卷而入!惨白面具额上刻着狰狞的“柒”字!一人直扑叶轻舟咽喉!另一人毒爪直取陆九章肋下!
“动手!”方小乙厉喝,肥硕身体向后疾退,双手猛扬!数道细如牛毛的乌光从他袖口暴射而出,直取四角烛台!
“想关灯摸黑砸算盘?问过我这‘账房先生’没有!”陆九章眼中寒芒爆射!算盘“哗啦”一声爆响!数十枚黄铜算珠化作金色疾雨,精准撞飞所有毒针!同时他身体借力向左滑开,毒爪擦衣而过!动作牵动肋下伤口,一阵刺痛让他眉头紧蹙,攻势稍缓。
另一侧,毒匕寒芒已触及叶轻舟颈肤!叶轻舟却似早有预料,并未硬抗,而是手疾如电地在旁边卷宗架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处猛地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杀手脚下两块地板猛地向下翻折!一个漆黑的翻板陷阱瞬间出现!那杀手惊呼声尚未完全出口,人已直坠下去!下方立刻传来令人牙酸的机簧绞动骨肉的“咔嚓”声和一声戛然而止的短促惨嚎!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显示出叶轻舟对听雨楼机关的了如指掌。
扑向陆九章的杀手被同伴瞬间惨死的景象所慑,心神剧震!攻势不由得一滞。陆九章岂会放过这等机会?算盘框带着沉闷的风声狠拍而出!砰!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杀手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陆九章强忍剧痛疾进贴身,左手并指如刀,精准狠辣地劈在对方颈侧!“呃!”一声闷哼,杀手喉骨碎裂,眼中神采瞬间黯淡,软软地倒了下去。
兔起鹘落间,两名柒杀组精锐竟如此不堪一击,毙命当场!
方小乙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手中的铁核桃“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关门杀人局,竟被对方如此轻易地破解!
“方楼主,”叶轻舟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转过身,眼眸冷得如同冰刺,直射方小乙,“你以为卖了我和陆先生,就能填上你欠九幽盟的那笔‘烂账’?就能安安稳稳继续做你这听雨楼的生意?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阴九龄灭口的决心了。”
方小乙喉结剧烈滚动:“你...你胡说什么!什么烂账!我跟阴先生那是...公平买卖!他许诺过我...”
“公平买卖?灭口之约吗?”叶轻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他从袖中摸出一本薄薄的、边缘磨损的蓝布册子。“看看这个,方楼主。眼熟吗?这是去年腊月,铁佛寺那位净安大师,亲自送到你手上的‘买命钱’账本吧?上面记着你替他销赃丙字库霉米、传递九幽盟密令的每一笔‘辛苦费’。”
他随意翻开一页,字字如刀,清晰地念道:“腊月十五,收净安‘香油钱’白银八百两,事由:‘丙字库陈米’出仓记录抹平。腊月廿二,再收五百两,事由:‘菩提’线密信转呈分水堂黄四爷...”他抬眼看向方小乙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方小乙,你仔细想想,在九幽盟那本真正的‘阎王账’上,像你这样知道太多、又手脚不干净、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线头’,会被记成什么?早就被他们用朱砂笔,狠狠圈成了‘死账’!只等时机一到,立刻‘销户’!你以为阴九龄真会履行承诺,留着你这个活口吗?”
“不...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个!这...这应该是...”方小乙失声尖叫,脸上肥肉因极致的惊恐而疯狂抖动。这本账册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最致命的催命符!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胸口内袋。
“此账疏漏,足可致命。”叶轻舟合上册子,语气冰冷如霜,“你忘了,这满墙的‘血网’,是谁在帮你打理维系?你每一次见不得光的‘交易’,都在这楼里留下了抹不掉的‘账’!你真以为,能瞒过我的眼睛?”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手,彻底攫住了方小乙的心脏!他猛地看向那扇被自己亲手锁死的大门,又绝望地看向步步逼近、眼神冰冷的陆九章和叶轻舟。退路已绝!
“啊——!我跟你们拼了!”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歇斯底里的疯狂!方小乙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肥胖的身体竟爆发出不符合体型的速度,猛地扑向最近的高大卷宗架!看似想推倒架子制造混乱!
“拦住他!”陆九章厉喝,忍痛扑上!叶轻舟指尖已扣住数枚闪着幽蓝光芒的铁蒺藜!
然而,方小乙的目标并非他们!他扑到架前猛地用肩膀一撞,借那反冲之力拧身,朝着那扇被他同伙撞开的雕花木窗狂冲而去!他竟然要跳窗逃命!
“想跑?!”陆九章眼神一厉,几颗算珠激射而出,直取其后心要害!叶轻舟的铁蒺藜也同时出手,封死其左右闪避的空间!
方小乙亡魂皆冒,竟不顾身后袭来的致命暗器,肥胖身体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潜能,硬生生用后背肌肉扛住一枚算珠的冲击,闷哼一声,带着满身碎木,如同一个笨重的出膛炮弹,狠狠栽向窗外喧嚣的街道!
“啊——!”绝望的嚎叫划破了杭州城的夜空。
陆九章和叶轻舟抢步冲到破碎的窗口。
预想中重物坠地的闷响并未传来。窗外下方,一张巨大的、近乎透明的、由极细韧丝编织而成的渔网已然张开!方小乙肥胖的身体结结实实地兜在网中,如同离水之鱼般徒劳地挣扎扭动!
“这...”陆九章微愕,随即了然。
叶轻舟站在窗边,夜风拂动他额前碎发,神情淡漠如水:“对付这种随时可能变成‘死账’还想卷款跑路的货色,提前布一张‘应收坏账准备网’,总归是稳妥的。”
“放我下来!叶轻舟!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阴先生不会放过你的!”方小乙在网中嘶声咒骂,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叶轻舟恍若未闻,目光落在他因剧烈挣扎而散开的衣襟处。一角折叠的、边缘染着些许暗红印记的纸张,从内袋里滑出了一半。
陆九章也看到了:“他身上有东西!”
叶轻舟手腕一翻,一柄尾部带着细索的小巧飞爪“嗖”地射出,精准地勾住方小乙那滑出的衣襟一角,猛地带回!“刺啦”一声,衣襟被撕开。那张折叠的、边缘沾着点点暗红如干涸血迹的桑皮纸笺飘落下来。
叶轻舟探手,凌空抓住纸笺。
迅速展开。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暗红色的颜料匆匆写就,笔画扭曲狂乱,带着一种临终般的仓促和惊惶:
慧觉禅床下第三砖暗格内有钥,可开藏经阁《金刚经》封皮夹层。幽冥簿正本在内。小心经书页沿浸毒,触之溃烂。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同样暗红颜料画出的、歪歪扭扭的图案——一片被雨滴打湿的叶子。这是方小乙安插在铁佛寺内部的眼线,冒死送出的最后一份密信,也是方小乙为自己预留的、准备在最后关头要挟阴九龄的保命符!
“幽冥簿...藏经阁...《金刚经》夹层...”陆九章盯着纸笺上的信息,眼中精光暴涨。这本掌控着无数人命和巨额黑钱流向的“阎王生死簿”,终于露出了确切的藏匿之处!
然而,楼下街道上突然传来更大的惊恐尖叫和骚动!
陆九章和叶轻舟同时低头看去。只见下方那张大网的边缘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幽灵般的黑影!惨白的“柒”字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人如壁虎般贴墙游走,手中一柄幽蓝色的锥刺如同毒蛇吐信,闪电般刺向网中方小乙的后心!柒杀组的灭口行动,并未因方小乙被捕而停止!
“不——!”方小乙察觉到那致命的寒意,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嚎叫。
“清账!”陆九章眼中寒芒一闪,手腕猛抖!那柄沉重的黄铜算盘带着呼啸的风声,脱手砸向那名杀手!同时,数颗算珠后发先至,如同精准的弹雨,激射向其握刀的手腕和面门!
杀手不得不回身格挡袭来的算珠。叮!叮!噗!算珠与锥刺碰撞出几点火星,一枚算珠更是擦着其面具掠过!就在这瞬息之间,沉重的算盘框已如泰山压顶般轰然砸落!
“嘭!”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杀手的头颅在那灌注了内力的算盘框下,如同熟透的西瓜般瞬间爆开!红白混杂之物四散飞溅!无头的尸体晃了晃,便直挺挺地坠落而下,重重砸在下方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钝响。
网中的方小乙被溅了满身红白污秽,彻底吓傻,目光呆滞,连挣扎都忘记了。
陆九章手一招,那沾满污秽的算盘竟如有灵性般倒飞而回,被他稳稳接住。
叶轻舟看着下方的混乱,眉头微蹙。他收回目光,看向陆九章,声音凝重:“陆先生,方小乙完了。他这张嘴,就算还能吐出来东西,也未必干净,真假难辨。但这密信...指向却异常明确。阴九龄把幽冥簿正本藏在那里,倒真是一步‘妙棋’。”
陆九章甩掉算盘上沾染的污秽,脸色冷峻如铁。肋下阵阵钝痛传来,他却毫不在意。“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谁能想到,记录着滔天罪证的‘阎王账’,竟然就藏在每日被无数香客顶礼膜拜的佛经封皮之下?”他冷哼一声,“好一个‘清净地藏污纳垢’!”
他走到桌边,再次拿起那块冰冷的【虎威堂鹰派】令牌。拇指用力地擦拭着中央那五个森然小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令牌冰冷而坚硬,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虎威堂...名义上负责护卫丙字库、稽查私盐的虎威堂。鹰派...其中最激进、最嗜血的力量。这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几个败类中饱私囊?还是说...整个虎威堂鹰派,乃至更高层,都已经从根子上烂透了?
叶轻舟的目光也落在那块令牌上,清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陆先生,找到幽冥簿,或许能揭开丙字库亏空的真相,扯出阴九龄和盐运司勾结的勾当。但这块牌子...背后牵扯到的,恐怕是更深、更黑、更加盘根错节的浑水。虎威堂...那可是悬在整个江湖头顶的一把刀。”
陆九章没有说话。他只是将那块令牌更加紧紧地攥在掌心,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窗外,方小乙绝望的呜咽和人群的惊叫隐约传来。室内,血腥味、霉味、墨味混合在一起,浓得化不开。墙上那张巨大的“血网”微微摇曳,无数纸条如同无数只窥探秘密的眼睛。
叶轻舟走到他身边,将那张染血的桑皮纸笺递了过来,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重逾千钧:“阴九龄...定在七月初七...子时...他要带着幽冥簿,在丙字库废墟...与盐运司那位‘蛀虫’大人...亲自‘对账’。”
七月初七!子时!对账!
这四个字,如同四根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陆九章的耳膜,也钉入了这场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