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墨迹森然的桑皮纸,犹如一道催命符,缓缓飘向洛清漪洞开的竹窗。纸上“菩提蛀金身,盐蠹蚀国库”十字如利刃刺眼,旁侧一抹朱砂小批隐约可见:“丙七库空虚,铁佛为径,米霉银朽,尽落虎狼之手。”
空气凝滞,仿佛被无形算珠卡死。
陆九章腰间黄铜算盘“咔”地一响,并非索命,而是账目危殆之警!这算盘声亦是他前世苦练珠心算所成就的“分毫定位”之能的外显,珠走九宫,暗合算理。
“拦住它!”药王帮头目自水中暴起,分水刺带着腥风直取飘落的纸张——若此物落入泽主之手,他们替丙七库押运“七日丧魂镖”(其毒源“腐心草”正源自药王谷)的勾当必将败露,黄四爷定会让他们死无全尸!
几乎同时,“聚宝盆”钱庄的锦缎大汉亦疯扑而上!什么雪莲诊金早已抛诸脑后,眼中只剩桑皮纸上那枚“丙七库”官印——此乃钱庄替盐道洗钱做假账的铁证,东家早有严令,此物现世,所有经手人皆难逃灭口之祸!
“毁了它!”他嘶声怒吼,蒲扇大手直取纸片,汗水泥污混杂——此物必须销毁!
陆九章身形未动,嘴角血泥间的笑意却更深几分。他目光如算珠疾转,倏地锁定大汉腰间那串叮当作响的铜钱腰带。
“啧,挂着这许多虚账,也不嫌累赘?”
笑声未落,陆九章动了!
人影如魅,矮身滑步,直取腰带!指如拨珠,轻巧一掠——“唰啦”一声,那“聚宝盆”的象征竟被他瞬间解下!同时足尖暗勾田埂青苔石——
“哎哟!”大汉腰间一空,重心顿失,踉跄间险些栽入毒花“鬼灯笼”的怀抱!
同一时刻,三颗算珠破空而至,击落分水刺,药王帮头目重重砸回毒水之中!
借大汉遮挡之机,陆九章旋身护住将醒的刀疤李,背抵竹廊,算盘横胸,隔开乱局。他朝那惊惶捞腰带的汉子扬声道:
“喂!‘聚宝盆’的掌柜!你的‘钱本’落鼎了!再不去捞,可就真成了‘坏账烂汤’!”
话音未落,刀疤李呛咳转醒,浊目四顾,第一反应竟是死死捂住胸口——油布包裹的桑皮纸真迹仍在!他嘶声道:“九章兄弟……纸、纸还在!赵总镖头在黑沙渡中了漕帮迷香,押单上的假印都没能识破……他临终前紧抓我手,说此纸关乎官银洗白路径,写有‘鹰管流水鸽掌货’!命我拼死护住!这官银洗白路径,就如同江湖中洗钱的‘分层’手段,层层伪装,让黑钱悄然混入正规经济,难以追踪。我……我绝不能让它再落入那帮天杀的九幽盟手里!他们连孩子都……”未尽之言化作一声压抑的低吼,那是他曾目睹丐帮幼童被掳却无力阻止的刻骨之痛。他艰难地补充道:“铁佛寺的方丈…慧觉…他当初许我寺中庇护,我才为他做些暗事,谁知…谁知他竟也是九幽盟的爪牙,与漕帮、盐道都是一丘之貉!”
此时,高仿桑皮纸已飘入窗内。
一只素白近乎透明的手,轻拈纸角。
洛清漪垂眸,扫过“十万雪花银,尽化米中蛆”的批注及新增密语,深潭般的眸中冰层乍裂,寒涛暗涌。她指腹摩过“丙字库”官印边缘,眉头微蹙——此印细微处存有异样。旋即便目光锐利如针,直刺水下头目,声音冷冽似冰:“丙七库三号仓,‘七日丧魂镖’上月损耗竟超限三十支!这笔亏空,究竟是喂了江中之鱼,还是胆敢坏了‘鸽’字号的铁律?!”
头目面如死灰,唇颤不能言。
洛清漪转视锦缎大汉:“聚宝盆钱庄,上季走丙七库流水,账面盈金八千两,实亏三万七千两。这窟窿,是用假账填的,还是你东家的人头顶的?”
大汉闻言骇然,身形踉跄后退,不慎撞倒廊柱,灰尘簌簌而落。
“至于你,”洛清漪终看向陆九章,目光如盘烂账,“‘清账阎王’?胆量不小。拿着虎威堂‘鹰’字号都未必敢掀的底牌,来我云梦泽‘抵押’?”
她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桑皮纸,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物实为催命符,非保命之锁。堂中‘鹰’爪之利,远胜漕帮之刀,他们掌管暗流涌动,而我等仅司货运之责。你欲捅的马蜂窝,其数量之巨,远超你之所想。”她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仿佛在计算着一笔血海深仇的旧账——那账册边角曾有她以金墨写下的批注:“家仇未雪,此恨难平……腐心草三钱,可解其毒,然人心之毒何解?”
她的目光扫过陆九章身后咳血的刀疤李,最终落在他背后那截断桨造成的狰狞伤口上,伤口周围皮肉已呈不祥的乌黑色。“腐骨瘴毒已入腑,寻常针石无用。”她声音依旧冰冷,袖中滑出三根幽蓝长针,迅捷如电地刺入刀疤李心脉周遭大穴,针尾立刻渗出浓黑血珠,“此‘锁心针’可吊命三日。若三日未得我药王谷独门‘寒潭金线莲’拔毒,纵是大罗金仙也难救。”言罢,她指尖银刀疾闪,利落地剜出嵌入伤口的碎骨与腐肉,撒上青灰色药粉,创口遇药顿时滋滋作响,黑血直冒。“外伤暂可无虞,然瘴毒根深,非一日可除。”
“洛泽主……不,洛‘鸽’主!”陆九章霎时变脸,笑若奸商,手指悄按算盘,“抵押不成,可谈‘债转股’!我陆九章,能算能打能扛事,实属‘优质资产’!您收了我,等于得了把专捅‘鹰’派要害的利刃!稳赚不赔!你我所求一致,都要查明那十万官银和毒镖烂账的真相!”
“收你?”洛清漪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你那本破账册和怀中的真东西,才是‘鹰鸽’两派都想要的命根。”
她目光似能穿透衣襟,“交出真迹。药王谷可保你兄弟性命。否则……”
语未尽,竹庐外“彼岸生”药田废墟忽传来怪响——
嗒……嗒……嗒……
清冷、脆硬,如算珠轻击,又似铁算盘拖行!
一着葛布长衫、瘦若竹竿的老者,自血色花雾间缓步而出。左手拄着黄杨木杖,右手拖拽着一具巨硕的玄铁算盘,其上盘架刻有狰狞的虎头吞口,算珠硕大,犹如孩童拳头!
铁算盘底刮擦碎石残花,“滋啦”作响,正是那“嗒……嗒……”之声源!
老者身后跟一枯瘦老僧,低眉顺眼,颈挂半串油亮黄铜算珠,身形姿态与铁佛寺藏经阁中发出致命咳嗽之人一般无二——正是慧觉方丈的替身,净心!他此刻出现在屠百城身后,无声宣告着铁佛寺与“鹰”派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慧觉对两方势力的渗透与控制。赵四海死前警告再现:“小心‘鹰’……”原来这老树根,竟是屠百城安插在铁佛寺、亦或是慧觉安插在屠百城身边,双向监视香火账的棋子!
老者发如枯草,皱纹深刻如壑,唯有一双眼睛亮如淬火算珠,扫视全场——水中药帮的众人、污血满身的大汉、咳血的刀疤李、以及护在前的陆九章,最终目光定格在洛清漪指尖的桑皮纸上。
“啧啧啧……”老者摇头晃脑,声哑似破箱,带着浓重铜臭,“洛丫头,你这‘货’走得慢,祸事来得倒快!药苗让人当草踩,药田被炸开花,连丙七库的‘货单’底稿都被人当‘押头’甩上门?再这般下去,你这药王谷的招牌,怕是要碎成渣滓喽!”
他缓缓转向陆九章,昏黄的眼中精光一闪即逝,沉声道:“姓陆的小阎王,心思活络,胆量确实不小。”“可惜啊……”他拖着那骇人玄铁算盘,又往前蹭了两步,铁算盘刮地的“嗒……嗒……”声如催命鼓点,“你那本简陋账册,记录的无非是些琐碎边角料!所揭露的这些琐碎之事,充其量不过是个‘断线风筝’,仅能吓唬吓唬铁佛寺的僧侣和那些盐道的走卒罢了。想凭这玩意儿扳倒虎威堂?找到那十万官银?”
他干瘪的嘴角咧开一个瘆人的笑,露出几颗焦黄烂牙:“你还差一本能断人生死的‘总账’!那东西,可不在你怀里!”
“屠百城?!”洛清漪一直平静的声音首次出现波动,带着深深忌惮,“你这只老‘鹰’,不在总堂盘你的黑心账,跑到我这药王谷啄什么食?!”
鹰!虎威堂掌钱的“鹰”!
陆九章浑身汗毛倒竖!腰间黄铜算盘珠子无风自动,发出细密急促的“咔嗒”声,如同被无形算力疯狂拨动!
前有“鸽”主索要真迹,后有“鹰”头逼问总账!
这哪里是宁静的药王谷?简直就是虎狼肆虐、血肉横飞的屠宰场!
他手指猛攥怀中《生死簿》密抄——其内所夹,方是桑皮纸原迹!方才抛出的,是他用备用朱砂和官印摹本,在江边伪造的“高仿坏账凭证”!
“啄食?”屠百城嘿嘿一笑,声如夜枭啼哭,枯瘦右手缓缓抬起,搭在玄铁算盘最顶端那颗乌黑巨珠上。
“老夫是来‘清场查货’的!”他昏黄老眼死盯着洛清漪,声音冷冽如同冰锥穿心,“顺便,收一笔拖了太久的‘阎王账’!洛丫头,你‘代管’丙七库货单这么多年,这‘保管费’连本带利……该清算清了!”
“咔嗒!”
那颗乌黑玄铁算珠,被他枯指重重拨落一格!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地狱丧钟轰鸣,瞬间将周遭一切杂音吞噬殆尽!
杀机如铁幕轰然降临,比云梦泽最毒的瘴气还要浓烈百倍!
陆九章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猛侧身护住刀疤李,算盘横胸,目死盯屠百城拨珠之手与洛清漪指间蓄势银针!
竹庐内外,空气凝固如铁。
水中头目忘了挣扎。
地上大汉忘了拭血。
唯有那颗被重重拨动的乌黑玄铁算珠,发出的嗡嗡余音在死寂中久久回荡,不绝于耳,仿佛在计算着每个人的死期!
千钧一发之际——
“报——!!!”一名药王谷弟子连滚带爬冲过狼藉药田,哭腔撕破死寂:
“泽主!不好了!谷口来了大批官差!打着杭州府衙和盐课司的旗号!说……说我们私种朝廷管制的‘龙涎草’、‘腐骨草’,制造禁药‘七日丧魂镖’和‘腐骨瘴’,罪同谋反!要……要踏平药王谷,查封所有‘赃物’啊!领头的……是盐课司的刘扒皮!他手里还拿着盖了‘丙七库’大印的查封文书!”
那弟子在慌乱中不慎抖落了查封条的抄件。陆九章眼尖,瞥见文书边缘沾染着一丝极淡却独特的冷冽檀香——此味,与黑沙渡那夜九幽盟面具人身上散发的,以及漕帮唢呐队诡异乐声里夹杂的香气,如出一辙!
陆九章心底冷笑,暗忖:‘好一个“丙七库”!盐税亏空、漕帮涉毒、九幽盟暗中销赃……这三股势力,果真是蛇鼠一窝!想来是九幽盟那帮宵小之辈暗中通风报信,妄图借官差之手,行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之勾当!’
“龙涎草?”他脑中电光一闪!《生死簿》密抄中,“丙七库”每月都有巨额“损耗”指向一种叫“龙涎”的物资!原来就是此物!是制作“腐骨瘴”的核心毒源!盐课司这帮蠹虫,一边用霉米填补账面亏空,一边用毒草制造禁药牟取暴利!如今东窗事发,他们是要……“销毁罪证,死无对证”!
屠百城老脸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搭在算珠上的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眼角余光极其隐蔽地扫了一眼身后的净心,净心头颅微不可察地轻点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联系或传递某个讯息——这官差来得“太巧”,巧得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清账”。
洛清漪紧握着那张桑皮纸(高仿版),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再次审视那印章上的细微瑕疵,心中顿时明了。此刻,她指间三枚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阎王笑”银针,针尖轻轻颤动,原本对准陆九章的目标,悄然间已转向了谷口方向!她家族被九幽盟灭门的血仇,让她深知这伙人的手段,官差此来,绝无善意!而这净心的出现,更让她确信铁佛寺的慧觉(阴九龄)与今日之局脱不了干系。
陆九章的心跳得比算盘珠还快!
官差!盐道走狗!他们才是此刻最致命的“黑手”!他们觊觎的不仅是人命,更是整个药王谷及其内的重重‘罪证’——桑皮纸的秘密、货单的线索、毒草的配方,乃至这些无辜者的性命,都将被他们无情地抹去!
他猛看向洛清漪,又瞥向杀机毕露的屠百城及其身后沉默的净心,目光在几人之间飞快扫过:洛清漪的银针锁定了谷口,但指尖依旧紧绷;屠百城手持铁算盘,杀意犹存,他那浑浊的老眼在真迹的珍贵、高仿的巧妙与谷口的动荡之间徘徊,显然在心中进行着利弊权衡;而净心的存在,如同一个无声的警示,暗示着更深的水和更复杂的势力纠缠。
——三方对峙,官差灭口最为急迫!这洛清漪虽不可尽信,但眼下最欲将药王谷赶尽杀绝的是丙七库的走狗!屠百城这老狐狸,更不会为他人火中取栗!
“还算什么账!”陆九章心跳如擂,猛朝洛清漪与屠百城嘶声吼出炸裂之语:
“官差是来‘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药田里那些‘龙涎草’就是‘丙七库’的活账本!若被他们一把火烧了,我等全都得‘死无对证’,一起跳钱塘江喂王八!欲活命,先联手将这帮‘灭口的走狗’打出去!那十万官银和总账的下落,方能从长计议!”
账,待风波平息,我们再关门细算!
洛清漪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在杀气腾腾的屠百城、护着真迹的陆九章、深不可测的净心,以及谷口方向隐约传来的嘈杂之间急速权衡。陆九章虽狡黠,却紧握真迹,其目标直指官银;屠百城野心勃勃,意图难测;净心代表的力量更是迷雾重重;而官差竟欲让整个药王谷陪葬!桑皮纸上的印章……她指尖轻轻掠过那印记,一丝异样的感觉让她确信此乃诱饵——然而,官差的屠刀却真实而冷酷。她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颤抖,那并非恐惧,而是大仇或将得报的激动与决绝。
暂联陆九章,总好过被多方围剿,让药王谷彻底沦为修罗场!她眼波微动,周身无形的冰冷药香骤然扩散,将陆九章和刀疤李隐隐笼罩在内。同时,指间那三枚幽蓝的“阎王笑”,针尖彻底锁定了谷口方向!
——默许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