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佛寺的山门门槛,高得足以绊倒牛。陆九章一只脚踏出那阴森的地界,后心窝子顿时像是被三条冰凉的毒蛇信子同时舔舐!汗毛“唰”地一下全都竖立起来!藏经阁三层那蛛网密布的雕花窗缝里,三点幽蓝的寒星死死咬着他的背心,弩弦绷紧的“吱嘎”声,隔着几十丈都仿佛能钻入耳膜!
他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调门儿未变,夹着那本被毒箭射穿封面的《添油功德录》的手,却极其自然地滑到了后腰。食指与中指之间,一颗冰凉的黄铜算盘珠无声无息地捻住了。硬邦邦,冷冰冰,带着一股生铁的味儿。
虎威堂的“鹰”与“鸽”?这毒弩……是你们谁递的刀子?念头如电闪般掠过。
就在这千钧一发、弦将离弩的刹那——“梆!梆梆!梆——!”山下官道岔口,猛地传来一阵急促、杂乱、带着哭腔的竹梆子声!敲得人心慌意乱!
紧接着,一个破锣嗓子带着哭音嚎了起来:“死人啦!城外流民粥棚……漕帮的爷们儿发飙啦!见人就砍啊!刀疤李老大……刀疤李老大要被他们剁啦——!!!”这嗓子嚎得凄厉无比,撕破了暮色降临前的死寂,在山谷里撞出阵阵回音!
藏经阁三层窗缝里的那三点幽蓝寒星,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绷紧的杀机,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和犹疑!粥棚?漕帮?刀疤李?这乱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却又太是时候!
陆九章要的就是这一线之机!
他仿佛被那哭嚎声惊得一个趔趄,身体“哎哟”一声,极其自然地朝着山门旁边的石狮子方向猛地一歪!脑中却飞速计算着角度、距离、风速——如同核算一笔烂账的每一个漏洞!捻着算盘珠的手指,借着这踉跄的掩护,快如闪电地朝着身后某个角度,用尽全力一弹!
“咻——啪!”
那颗灌注了内劲的黄铜算盘珠,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辨的金线,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向藏经阁三层那扇雕花木窗下方支撑窗棂的一根看似不起眼、实则承力的旧木楔子!——这位置,是他昨日翻查藏经阁建筑修缮账目时,无意瞥见的“乙巳年腊月十九,塔基防虫防蛀秘药,耗银三万六千两”条目中,附带提及的边角料更换清单里提到的!审计时对“边角细节”的偏执,此刻成了救命的杀招!
几乎同时!
“嘣!嘣!嘣!”
三声弓弦震响如同死神的咳嗽!
三支淬着幽蓝蛇纹、散发着腐骨恶臭的毒弩箭,撕裂空气,如同三道追魂的蓝色闪电,直射陆九章刚才站立的位置——石狮子前的那片空地!
“夺!夺!夺!”
三声闷响!毒箭深深扎进青石板,箭尾翎羽剧烈颤抖,幽蓝的光在暮色里妖异闪烁!距离陆九章歪倒后露出的半边身子,不过尺余!毒腥气瞬间弥漫!
而几乎就在毒箭离弦的同一瞬间——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木头断裂声,从藏经阁三层传来!陆九章那颗算盘珠,不偏不倚,正正打中了那根承力的旧木楔!木楔瞬间崩碎!
那扇布满蛛网、常年紧闭的沉重雕花木窗,失去了下方关键的支撑点,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声中,猛地向外倾斜、垮塌!
“轰隆——哗啦啦!”
腐朽的木窗连同大片的灰尘、蛛网,直接从三层摔落下来,砸在藏经阁后院的石板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巨大的声响在暮鼓初响的寺庙里,如同平地惊雷!
混乱!彻底的混乱!
寺内刚做完晚课的僧人、还未散尽的零星香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山下传来的哭嚎彻底惊呆,惊呼声、奔跑声、询问声乱成一团!
藏经阁三层那破开的窗口黑洞洞的,再不见半点幽蓝寒星。只有灰尘在暮光中飞舞。
陆九章早已借着混乱,一个翻滚躲到了石狮子后面。他背靠着冰凉的石兽,胸口微微起伏,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摔烂的窗口和地上兀自颤动的三支毒箭。他迅速扫视箭杆,目光再次锁定那细微的“丙-柒”编号——九幽盟的成本标记,与昨日箭矢同源!这已非江湖暗杀,而是有组织、有预算的灭口行动!袖子里,那支从黑沙渡缴获的、属于威远镖局制式的精巧手弩,冰冷的弩身已经贴在了小臂上,蓄势待发。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贴身藏着的,是《生死簿》的密抄副本,铁盒原版已被他妥善藏匿于寺外隐秘处。
暮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沉重得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晚霞如血,涂抹着寺庙的金顶。
慧觉方丈的身影出现在大雄宝殿高高的台阶上,金线袈裟在血色残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他死死盯着山门方向,盯着那三支插在青石板上的毒箭,又望向藏经阁摔烂的窗口,那张宝相庄严瘦削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神里翻涌着惊怒、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九环锡杖,指节捏得发白。
陆九章没空理会他。山下那破锣嗓子带着哭腔的嚎叫,像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的耳朵眼儿里!
刀疤李!粥棚!漕帮围杀!
他猛地从石狮子后站起身,无视慧觉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更无视地上那三支还在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幽蓝毒箭。他大步流星走到那三支毒箭前,弯腰,出手如电!
“嗤!嗤!嗤!”
三支毒箭被他轻易拔起。他将其中两支随意地往腰间一插,幽蓝的箭簇在暮色中闪着妖光。第三支,他捏在手里掂了掂,感受着那冰冷的剧毒和精良的做工。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箭杆上那“丙-柒”编号,以及蛇纹刻痕旁一个极浅的、几乎被忽略的蟠龙衔剑印记!幽州藩王的徽记!果然与铁佛寺乃至盐税亏空背后的势力勾连至此!
他猛地转身,面向台阶上脸色铁青的慧觉,还有那些闻声探头探脑、惊疑不定的僧众和香客。
“云梦泽的好汉!”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暮鼓声中,带着赤裸裸的嘲讽和挑衅,他手臂猛地一甩!
“夺——!!!”
那第三支幽蓝毒箭,化作一道死亡的蓝光,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钉在了大雄宝殿那朱漆大门旁边厚重的门框上!箭尾剧烈震颤,嗡嗡作响!
“箭是好箭,毒是烂毒!”陆九章指着那兀自颤动的毒箭,声音响彻全场,“半吊子的玩意儿!下回让你们主子派点硬货来!别尽整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他特意加重了“主子”二字,目光如刀,刮过慧觉惨白的脸。
这话,明着骂放箭的,暗地里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慧觉脸上!台阶上的慧觉,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紫!他死死盯着门框上那支兀自嗡鸣的毒箭,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陆九章看都没再看慧觉一眼。他冷笑一声,迎着漫天血色的残阳,大步流星地踏下铁佛寺那长长的石阶。腰间的黄铜算盘,随着他坚定的步伐,发出沉稳而冰冷的撞击声:
“嗒…嗒…嗒…”
如同索命的倒计时,一声声,砸在死寂的铁佛寺上空。
山道弯弯,暮色四合。
陆九章脚步如风,刚转出山道弯角,旁边树丛阴影里猛地窜出一个小小的人影,脏得像泥猴,正是常跟刀疤李混饭的小乞丐“鼻涕虫”。
“陆……先生!”鼻涕虫急得话都说不利索,小脸煞白,比划着城外方向,“快!快!老大……老大!漕帮……漕帮来了好多人!堵……堵住粥棚了!说老大坏了规矩,要……要把他沉……沉钱塘江!”他急得直跳脚,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那……那带头的‘分水黄鳝’黄四爷,凶……凶得很!说……说铁佛寺的‘香火’都敢动,活……活腻歪了!”
“老大带俺们蹲点两天,刚查出是……是铁佛寺后门运出来的!俺…俺个子小,前天夜里饿得慌,在寺后墙根找野果子,亲眼看见几个光头和尚鬼鬼祟祟,正往漕帮停在江边的小快船上搬麻袋!那袋口没扎紧,露出来的米粒…俺看得真真儿的,都发绿长毛了!就跟…就跟俺们粥棚里那些霉米一个样儿!今儿个就……”
鼻涕虫喘着粗气,指着自己破烂衣服上的污泥和划痕:“俺……俺个子小,趁乱钻……钻狗洞出来的!他们没瞧见!”
铁佛寺的‘香火’!霉米车!还有这深夜寺后门装船的直接目击!
陆九章眼神瞬间冰寒!果然!粥棚的乱子不是偶然!是冲着刀疤李,更是冲着他陆九章来的!是铁佛寺背后的人,借着漕帮的刀,要斩断他伸向“香火账”的手!刀疤李替他查霉米来源,不仅截获了关键证据(霉米车),更掌握了他亲眼所见的铁佛寺直接参与转运的关键人证!
他一把按住鼻涕虫瘦小的肩膀:“别慌!带路!抄近道!”
奔行间,陆九章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生死簿》的密抄副本。借着最后一缕血红的残阳,他飞快地翻动。目光如电,死死锁定在“铁佛寺-菩提”那个条目上!
在“肆仟两”分润金额的旁边,一行先前被忽略掉的、细若蚊足的蝇头小字,此刻在暮光下清晰地显现出来:
“注:香火钱三成,账上提了‘折损’,实补‘丙字分库’盐税亏空。”
“丙字分库”!盐税亏空!
陆九章的心脏如同被一双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寒意直冲天灵盖!
“丙字分库”——这是《生死簿》上杭州盐运分司衙门的代号!
“盐税亏空”——这是地方盐税上的巨大窟窿!
“账上提了折损”——这分明是拿寺庙的“香火钱”当遮羞布,填补地方盐税上的亏空!把佛门的“功德箱”,变成了填补贪官污吏捅出的天坑的“补天石”!
更让他心头发冷的是,联想到那毒箭上的蟠龙衔剑徽记,以及昨日在藏经阁暗格里瞥见的“龙涎草采购单”(收货方:幽州),这条黑链的终端,恐怕早已越过地方贪腐,直指幽州藩王!铁佛寺、漕帮、杭州丙字分库,恐怕都只是这条庞大吸血蚂蟥上的吸盘!
难怪!难怪铁佛寺的账做得如此胆大包天!难怪慧觉那秃驴手腕上的翡翠能买下半个杭州城!难怪为了掩盖这“香火账”,他们不惜动用云梦泽的剧毒暗箭,不惜勾结漕帮围杀刀疤李!刀疤李截获的霉米车,正是这“香火账”洗出的黑钱购买的、用来坑害流民的赃物!是铁证!这甚至可能与那十万官银的最终去向有关!
这哪里是什么单纯的江湖黑账?这分明是一条从铁佛寺的“功德箱”,直通地方盐衙,更可能通向幽州藩王、吸食民脂民膏的饕餮巨蟒!用金箔裹着朽木,拿万千善信的“香火”,去喂养真正的、吞噬国本的“饕餮”!
“金箔裹朽木,香火喂饕餮……”陆九章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寒风,他猛地停住脚步,从袖中摸出一小撮用油纸包着的、颜色晦暗发绿的霉米——这是他在山下流民手里拿到的“样品”,与刀疤李截获的正是同一批!他甚至在指尖搓捻霉米时,快速心算了一下这批霉米若按市价购入所需银两,与账面上“修缮支出”的异常数额暗暗对照,又一个数字对不上!
他五指猛地收紧!
“噗嗤!”
霉米被硬生生捏碎成齑粉,绿色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带着一股刺鼻的霉烂气味,混合着钱塘江潮湿的腥风。
“好一个……铁佛寺!”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悲凉!
就在这时——
“轰隆隆——!!!”
远处,钱塘江方向,传来了沉闷如雷、越来越响的潮声!那是晚潮将至的咆哮!
几乎同时!
陆九章腰间那架沉寂了片刻的黄铜大算盘,仿佛被这天地之威瞬间点燃!算珠毫无征兆地、疯狂地跳动起来!不是“嗒…嗒…”的轻响,而是如同万千铁骑冲锋、战鼓擂动般的——
嗒!嗒!嗒!嗒!嗒!嗒!
急促!密集!狂暴!
如同索命的惊雷,一声紧过一声,狠狠砸向暮色沉沉的天地,砸向潮声如雷的钱塘江方向!也砸向城外那处被漕帮围困、即将被血与潮吞噬的流民粥棚!
刀疤李的命悬于一线!而鼻涕虫口中那“寺后门装船”的一幕,如同铁钉,将铁佛寺死死钉在了这霉米血案的核心位置!这条从铁佛寺“香火”到盐运分司“亏空”,并可能直指幽州藩王的惊天黑链,终于彻底暴露!
陆九章将手中霉米齑粉狠狠一扬,绿雾在血色残阳中弥漫。他身影如离弦之箭,射向潮声与喊杀声交织的黑暗。
腰间算珠的狂响,是他踏碎这饕餮盛宴的战鼓!他脑中飞速盘算的,不仅是救人与厮杀,更是如何从漕帮围困中,拿到那批霉米实物、坐实铁佛寺转运证据,并撬开“分水黄鳝”黄四的嘴,将这条黑链的漕帮环节也钉死在审计账目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