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帮的禁地“毒瘴谷”,活脱脱是阎王爷在人间开的一间偏殿。
谷口狭窄如咽喉,两侧是黑黢黢、滑腻腻的嶙峋怪石,爬满了颜色妖异、一看就绝非善类的藤蔓苔藓。谷内光线晦暗,终年弥漫着一层薄纱般的、带着淡淡甜腥气的灰绿色雾气。这雾气便是“腐骨瘴”的余威,寻常人吸上一口,轻则筋骨酸软,重则皮肉溃烂,化为一滩脓水。谷底更是怪石狰狞,寸草不生,唯有一面巨大的、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坑坑洼洼的石壁,如同巨兽裸露的肋骨,横亘在眼前。
石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蝇头小字和复杂的符号。正是那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腐骨瘴”配方!各种奇毒异草的名字、用量、炮制火候,刻得清清楚楚,阴森得如同地狱的食谱。
此刻,谷底的乱石堆中,蹲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是唐不语。
他穿着药王帮最低阶弟子那种浆洗得发白的青灰色短褂,背对着谷口,仿佛与这阴森的环境融为一体。他低着头,枯瘦的手指正极其专注地将地上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黑色小石子,一颗颗排列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石子在他手下,逐渐构成一个横平竖直、规整得近乎冷酷的数字方阵。每一行每一列,都对应着石壁上“腐骨瘴”配方里某一味毒材的用量。他腰间,那颗磨损得异常光滑、泛着暗沉古铜色光泽的算盘珠,随着他每一次精确的摆放,都似有若无地发出极其微弱的嗡鸣,仿佛在与石壁上某个隐秘的刻痕共鸣。他的目光偶尔会飞快地扫过石壁上的某些特定区域,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划动,仿佛在摹画着什么。
陆九章就站在谷口,半个身子隐在浓重的瘴气阴影里。肋下的伤口被谷中阴寒湿气一激,疼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忍着晕眩,紧咬牙关,靠着一股狠劲支撑着。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从西湖画舫爆炸中抢回、用油纸密密封存才得以保全大半的靛蓝色硬壳账册——那使者袖口一闪而过的白骨算珠,已明示其为九幽盟“九重天”所属。账册边缘焦黑卷曲,但内页因有油纸隔绝,字迹大多依稀可辨,上面模糊的墨迹和那些被朱砂圈点的日期,如同恶鬼的爪痕。
他目光越过弥漫的薄瘴,死死钉在唐不语排列的那个石子矩阵上,尤其是其中一行代表“龙涎草”的用量数字。威远镖局废墟里铁算盘破译出的“白虎=假引”和“七月初七”的杀机,如同两块冰冷的秤砣,沉沉压在他心头。丙字库的假钞、铁佛寺的香火洗钱、九幽盟的毒药军火…这些线索像一团乱麻,而眼前这石壁上的毒方和唐不语沉默的演算,似乎藏着解开所有乱麻的那根线头!
“龙涎草…七斤三两…”
陆九章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刀,穿透瘴气,“老叫花从漕帮抠出来的消息,去年柒杀组在江南道上‘收’了整整二十四条‘肉票’…二十四除以十,二点四,取整是三…三斤?”
他猛地看向石壁上“龙涎草”的标准用量,“标准是四斤!这里却用了七斤三两!多出来的…正好是三斤三两!对上了!每绑十个人,就得多采三斤龙涎草!这些多出来的毒,就是用在那些‘肉票’身上,把他们化成‘腐骨瘴’的原料!好一个‘人材两用’!丙字库的亏空,是用人命和毒雾填平的!”
这个发现让他脊背发凉。这哪里是什么毒药配方?分明是九幽盟和丙字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同时制造恐怖武器的流水线作业指南!而药王帮,就是这条血腥流水线上最核心的“生产车间”!
就在这时,一个阴恻恻、带着浓重鼻音的笑声,如同毒蛇出洞,骤然从谷口上方一块突出的鹰嘴岩后传来:
“啧啧啧…陆账房,鼻子够灵啊,追债都追到我药王帮的祖坟里来了?金算那老狗没办成的事,倒让你摸到了这里?”
伴随着话音,一个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轻飘飘地落在谷口,恰好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来人身材中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一丝不苟的靛蓝色布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地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在脑后。一张脸白净无须,五官看似平和,唯有一双眼睛,细长如刀锋,眼珠是浑浊的琥珀色,看人时带着一种打量药材般的冰冷和算计。正是药王帮帮主,唐无心!
他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发亮的铁胆,铁胆在他指间转动着,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喀啦…喀啦…”声,在这寂静的毒谷中如同催命的更漏。他目光扫过谷底的唐不语,又落在陆九章和他手中的账册上,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怎么?带着本烂账,想找我药王帮‘对账’?还是想替你威远镖局那些化成灰的‘旧账’,讨个说法?”
他语气里的嘲弄毫不掩饰,仿佛在谈论几只碍眼的蝼蚁。
陆九章强压着肋下撕裂般的剧痛和翻涌的怒火,染血的手指紧紧扣着账册的硬壳边缘,指节发白。他迎着唐无心那毒蛇般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算盘珠子般清晰冷硬的节奏:
“说法?老子今天来,是给你药王帮这摊‘死账’做‘最终清算’的!”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残破账册,指向谷底石壁,“‘腐骨瘴’!丙字库亏空的‘无底洞’!铁佛寺‘香火钱’洗白的‘中转站’!还有九幽盟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终极利器’!你们药王帮,就是这‘烂账三角’里最臭不可闻的那只‘蠹虫’!靠着啃噬人命和毒害江湖,给自己堆金山银山!唐无心,你这‘成本’算得可真精啊!‘人血馒头’的买卖,好吃吗?!”
“放肆!”
唐无心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瞬间消失,细长的眼睛里寒光暴射,手中转动的铁胆猛地一停!“黄口小儿,不知死活!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算盘功夫,也敢来我毒瘴谷撒野?还有你!”
他冰冷的目光刀子般剐向谷底依旧背对着他、专注摆弄石子的唐不语,语气充满了极致的轻蔑和厌恶,“一个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天生就该闭嘴的哑巴贱种!蹲在那里装神弄鬼摆弄石子?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废物!”
话音未落,唐无心宽大的袍袖猛地一拂!
呼——!
一股肉眼可见的、浓稠如墨汁般的深绿色毒瘴,如同被无形巨手操控的活物,骤然从他袖口狂涌而出!这毒瘴比谷中自然弥漫的雾气浓郁十倍,腥臭刺鼻,带着强烈的腐蚀性!毒瘴翻滚着,如同咆哮的墨绿色巨浪,瞬间就填满了狭窄的谷口通道,并以惊人的速度向谷内的陆九章和唐不语席卷而去!所过之处,地面滋啦作响,冒出缕缕青烟,连坚硬的岩石表面都迅速变得坑洼发黑!
“给老子在这‘销账窟’里,烂成一滩脓水吧!”
唐无心站在谷口毒瘴之外,狞笑着,声音透过翻滚的毒雾传来,扭曲而快意。在他眼中,谷内的两人已是瓮中之鳖,死路一条!
浓稠如墨的深绿毒瘴,带着刺鼻的腥甜和死亡的气息,如同九幽黄泉翻涌上来的孽浪,瞬间吞噬了谷口的光线,朝着陆九章和谷底的唐不语汹涌扑来!
陆九章瞳孔骤缩,肋下的伤口被这致命的毒气一激,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他本能地就要去拔腰间的黄铜算盘,指间已扣住三颗冰冷算珠,准备拼死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毒浪即将扑面的瞬间——
谷底那个一直沉默蹲伏的身影,猛地站了起来!
唐不语豁然转身!
他那张常年如同戴着一张苍白面具的脸上,此刻因极度的愤怒和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爆发,扭曲出骇人的棱角。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而嘶哑的抽气声。那双原本总是低垂着、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火焰,死死地钉在唐无心那张惊愕的脸上!
“闭…闭嘴的是你!唐…老…狗!”
嘶哑、破碎,如同钝刀刮骨般难听的声音,骤然从唐不语干涸的喉咙里硬生生挤了出来!这声音虽小,却像一道炸雷,劈开了毒瘴翻滚的呼啸,清晰地砸在唐无心和陆九章的耳膜上!
唐无心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像是见了鬼一样,死死瞪着唐不语:“你…你会说话?!你装哑装了二十年?!”
唐不语根本不理唐无心的惊骇。他染着墨汁和石屑的手指,如同淬毒的标枪,带着刻骨的恨意,猛地指向谷口毒瘴之后的唐无心,嘶哑的声音如同泣血,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甘草…八百?!陈皮…五百?!”
他嘴角咧开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充满嘲讽的弧度,猛地俯身,枯瘦的手指竟以指代笔,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疯狂刻划!石屑纷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腰间那颗古铜算珠的嗡鸣声骤然变得尖锐急促,与石壁产生强烈共鸣,指引着他的手指!
转瞬间,几行狰狞的数字和词汇被刻入石地:
“甘草八百=刀!镇远镖局四十七条人命!”
“陈皮五百=箭!长风武馆三十九条好汉!”
“当归三百=弩!……”
他猛地抬头,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锁住脸色开始发白的唐无心,喉咙里迸发出断续却如刀锋般锐利的嘶吼:“七!全是七!七百!七千!七万!…假账!血债!”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钎,狠狠戳在岩石上那几个深刻的“柒”字上,又猛地指向地上石子矩阵的第三列,发出无声的呐喊!那矩阵第三列的数字——四十七、三十九、五十三……如同累累白骨,堆砌在唐无心眼前!
唐不语的眼神已说明一切:这些数字,就是你们造的孽!就是每一个案子惨死的冤魂人数!
这一番无声的控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如同九天罡风,瞬间吹散了唐无心脸上的血色!他精心掩盖了二十年、用无数血案堆砌起来的罪恶账目,竟被一个他视为蝼蚁的哑巴账房,用最冰冷的数字规律和阴九龄的信物彻底扒光!
“你…你这妖孽!留你不得!”
唐无心彻底慌了,眼中杀机暴涨,再无半点从容!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的铁胆之上!
嗡——!
两颗铁胆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幽绿色光芒,高速旋转,发出凄厉的尖啸!唐无心双手一推,两颗淬毒铁胆化作两道绿芒,撕裂翻涌的毒瘴,如同两条毒龙,直扑谷底的唐不语!同时,他脚下狠狠一跺!
轰隆隆!
谷底两侧的石壁内部,传来沉闷的机括转动声!更多的、颜色更加深邃近黑的毒瘴,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从石壁缝隙、地底孔洞中疯狂喷涌而出!瞬间,整个毒瘴谷内的能见度降到最低,致命的毒雾浓稠得几乎化不开,彻底封死了所有方向!
“哈哈哈!算死账的废物!算天算地,你算得出自己的死期吗?在这‘万毒归墟’大阵里,给老子化成脓血吧!”
唐无心癫狂的狞笑在浓稠的毒瘴外回荡。
致命的毒瘴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陆九章和唐不语吞没!皮肤传来火烧火燎般的剧痛,视线一片模糊,连呼吸都变得如同吞咽刀片!陆九章只觉浑身内力滞涩,肋下的伤口更是传来钻心蚀骨的痛楚!
“跟我走!”
就在陆九章几乎要绝望的刹那,一只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是唐不语!
唐不语那张在浓绿毒瘴中显得愈发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洞悉一切的清明。他腰间那颗古铜算珠此刻正发出前所未有的、持续而剧烈的震颤与嗡鸣,如同一个疯狂的罗盘,死死指向毒瘴谷深处一个特定的方向!
“这边!”
唐不语的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拉着陆九章,凭借着算珠与隐藏机关感应的指引,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个方向亡命冲去!
就在两人冲出的瞬间,唐不语口中念念有词,全是些带着奇特韵律的数字和方位词,同时手指依照算珠震颤的节奏在虚空中急速点划!
轰!喀啦啦!
就在唐不语动作停下的刹那,他们前方那片看似浑然一体的、布满滑腻苔藓的嶙峋石壁,竟毫无征兆地向内凹陷、旋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黑黢黢的狭窄缝隙!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新的气流,瞬间从缝隙中涌出!
“快进!”唐不语嘶吼一声,猛地将陆九章往缝隙里一推!
陆九章根本来不及思考,借着推力,忍着剧痛,如同游鱼般拼命挤进了那道狭窄的缝隙!几乎就在他身体没入缝隙的同一刹那——
噗!噗!
两道凄厉的破空声擦着他的后背掠过!那两颗被唐无心精血催动、散发着幽绿毒芒的铁胆,狠狠砸在两人刚才站立的位置,爆开两团墨绿色的毒火!
唐不语紧随其后,闪身挤入缝隙。身后,唐无心暴怒的咆哮和毒瘴翻滚的呼啸被厚重的石壁隔绝。
两人在绝对的黑暗中,靠着石壁,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伤口传来的剧痛,让陆九章几乎站立不稳。
“咳…咳咳…”
唐不语压抑的咳嗽声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陆九章摸索着,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用力晃亮。
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了这狭窄的逃生通道。
“谢了…”陆九章喘着粗气,“…你这珠子…还有这机关…”
唐不语没有立刻回答。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缓缓抬起眼皮。火光映照下,他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比这黑暗通道更深沉、更痛苦的恨意。他没有看陆九章,而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
在刚才强行开启生门、石壁移动的瞬间,通道口的地上,被震落了一些碎石和…几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颜色暗紫、形态扭曲的怪异毒草。
唐不语伸出那只枯瘦、沾满灰尘和墨迹的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捡起了其中一株根部还带着些许湿泥的毒草。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火光下,他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拂去毒草根须上粘着的污泥。
陆九章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
突然,唐不语的动作停住了。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僵在那里。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毒草根部被污泥掩盖的一小块区域,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滔天的情绪而剧烈收缩!
陆九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株暗紫色毒草虬结的根部,在拂开污泥后,赫然露出一个清晰无比的、用极细利器刻上去的字——
【阴】
那字体扭曲而阴鸷,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邪气!
陆九章倒吸一口凉气!“阴九龄?!”
唐不语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阴”字,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另一只一直紧握成拳的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然后一点点松开。
掌心,躺着一颗磨损得异常光滑、泛着暗沉古铜色光泽的算盘珠。
在昏黄跳跃的火光下,唐不语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珠子的手指,艰难地将那颗算盘珠,凑到了毒草根部的刻痕旁。
陆九章屏住了呼吸,凑近火光仔细看去。
只见那颗古铜色的算盘珠侧面,在常年拨算磨损得最厉害的地方,赫然也刻着一个字!
同样扭曲阴鸷的字体!
同样深入骨髓的邪气!
同样是一个——
【阴】!
两个“阴”字,一个刻在剧毒草根,一个刻在古旧算珠,在摇曳的火光下,如同跨越了漫长岁月和血海深仇的诅咒,冰冷地对视着。
唐不语猛地抬起头,看向陆九章。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泪水混合着灰尘和墨迹,无声地肆意流淌。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最终,那嘶哑破碎、仿佛用尽了他毕生气力的声音,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刻骨仇恨,在狭窄黑暗的通道里,一字一句地炸开:
“这…这珠子…是…是我爹娘…留下的…”
“它是阴九龄那狗贼白骨算盘上崩落的碎片!我爹娘…是最后经手那本‘幽冥簿’核心账页的账房!”
“他们…把我藏在腌咸菜的…破坛子里…塞给我的…”
“刻完这个字…他们就被…”
“…被阴九龄…灭口了!”
“这通道…这毒草…这刻痕…都是那狗贼留下的标记!是他血腥买卖的…另一本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