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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远镖局的废墟,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骨骸。半堵焦黑的山墙倔强地戳在风里,散发着呛人的焦煳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废墟中心清理出的空地上,一块临时刨出来的粗糙木牌上,墨汁淋漓地写着“先考赵公讳四海之灵位”,供在三条腿的破桌上。赵灵溪一身重孝,背脊挺得笔直跪在灵前,如同一杆紧绷待发的长枪。火盆里的纸钱灰打着旋儿飞起来,粘在她苍白的脸颊和鸦羽般的鬓角,她浑然不觉,眼眶红肿,却无泪可落,唯有眼底燃着一抹幽冷之火。

灵牌旁,端端正正摆着那半本从火场抢出来的、封面焦黑卷曲的“镖银总账”。

离灵桌不远,老账房金算佝偻着腰,蹲在满是浮土的地上。他左手攥着几块黑黢黢的木炭,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充作画笔,在地面疯狂划拉着。炭屑簌簌落下,一道道粗粝的黑色线条勾勒出蜿蜒的水道、陡峭的山崖、密布的树林。他时不时停下来,用炭块在“黑沙渡”“鹰嘴崖”“鬼见愁林”等几个关键位置狠狠戳上醒目的黑点,布满皱纹的嘴角随之狠狠抽搐一下,浑浊的老眼里是刻骨的痛和恨。

陆九章则气定神闲地蹲在金算旁边,面前地上铺着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破麻布。麻布上,几十颗大小不一的石子、几截枯枝、几片碎瓦,被他摆弄成一个稳固的三角结构。三小堆石子被枯枝隔开,占据三角。他指尖沾着灰土,在石子堆旁的地面上写着旁人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那是前世的风险资产分类模型,但被他刻意用江湖人能懂的标记覆盖:“口粮钱”(米粮钱)、“鸡生蛋”(钱庄生息)、“保命钱”(应急储备)。

废墟里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带伤的镖师汉子,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孤狼。他们的眼神在赵灵溪的孝服、金算地上斑驳的血泪地图以及陆九章散落一地的奇异石子间徘徊,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紧张与不安。

终于,胸膛上裹着渗血布条、敞怀露出新鲜刀疤的粗壮汉子张铁头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一脚踢飞脚边半块碎砖!

“砰!”碎砖砸在断墙上,闷响引得所有人看了过来。

“姓陆的!”张铁头声音粗嘎,像砂纸在磨铁锈,直直指向蹲在地上的陆九章,“兄弟们敬你是条汉子,帮小姐料理了总镖头后事!可你摆弄这些破石头烂瓦片算个球?这他娘的是威远镖局!不是你家账房!”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金算地上那幅墨迹未干的“镖路风险图”,又狠狠戳向灵牌的方向,“总镖头的血仇!折在路上的兄弟!丢了的镖银!桩桩件件,都等着用血来洗!用刀子来讨!你蹲在这儿,玩小娃娃过家家?”

废墟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其他镖师也纷纷站起,眼神里的怀疑和焦躁几乎要溢出来。

“就是!血债就得血偿!江湖规矩,天经地义!”

“算盘珠子能当暗器使,还能当刀子砍人不成?老子这条膀子废了,也要剁下郑雄那狗贼的脑袋祭旗!”

“重整旗鼓?拿什么整?就靠你这堆破石头?”

质疑声浪如潮,夹杂着血腥与复仇的烈焰,几乎将陆九章与他的石子堆吞噬于无形。赵灵溪依旧跪着,背影僵硬,只是搁在膝上的手,指节捏得死白。

陆九章恍若未闻周遭嘈杂,从容不迫地自旁侧拈起数粒细石,轻手轻脚地置于代表‘口粮钱’的石堆之上。然后,他伸出食指,在那石堆旁的地面划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冷声道:“这道沟,就是兄弟们明天吃饭买药的线!跨过去,都得饿着肚子流血!”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眼皮。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神却沉静得像深潭,无波无澜地看向怒发冲冠的张铁头。

“张镖头,”陆九章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朵里,“你说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好,我问你,你手里那把豁了口的刀,磨一次,要花几个铜板?你身上这伤,换一次药,得几钱银子?你身后这些兄弟,明天、后天,要吃饭,要治伤,要买新刀,要喂马——这些银子,从天上掉下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激愤的脸,最后落回自己面前那三堆石子模型上。

“血,是热的,能冲开一时路。可银子,”他伸出沾着灰土的手指,轻轻点在其中一堆代表“口粮钱”的石子上,“是冷的,是筋骨。筋骨断了,人就得趴下。”他又指向旁边一堆代表“鸡生蛋”的石子,“趴下了,仇人的刀子,就能慢悠悠地捅进来,捅到心窝子里。”

他微微倾身,手指指向练武场边缘那堵摇摇欲坠、布满裂痕的焦黑山墙:“看见那堵墙没?裂开的缝,看着不起眼。可风往里灌,雨往里渗,日头一晒,霜雪一冻……”他猛地抓起一把代表“保命钱”的小石子,狠狠塞进地面上一条象征裂缝的凹痕里,“它吃起银子来,可比仇人的刀子快多了!悄无声息,就能把你这点家底,吃得连渣都不剩!这,就叫‘看不见的刀’!比明晃晃的刀更致命!”

这番“银子筋骨论”“裂墙吞金说”,带着一股子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现实力量,像一盆冰水,浇在那些被复仇怒火烧得头脑发胀的镖师头上。张铁头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里却像堵了块热炭,只发出“嗬嗬”的声响,脸色涨得发紫。其他镖师的叫嚷声也低了下去,不少人看着那堵残破的墙,又看看陆九章面前那三堆划分得明明白白的石子,眼神复杂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蛮横、毫无顾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粗暴地踏碎了废墟里短暂的沉寂。

“哟嗬?都在这儿挺尸呢?挺好,省得老子挨个去找了!”

七八条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满脸横肉、敞胸露怀的光头壮汉,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为首的光头壮汉肩上,赫然扛着一柄碗口粗、布满狰狞铁刺的狼牙棒!正是快意堂的熊三!

熊三一眼就看到了灵桌上的牌位和跪着的赵灵溪,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发出刺耳的嘎嘎怪笑:“赵四海?嘿!死得好!省得老子动手了!”他目光转向张铁头、金算等人,最后落到陆九章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老子是快意堂熊三!赵四海欠咱们堂口的‘平安钱’,连本带利,两千两!人死了,债还在!父债女偿,天经地义!还有你们这些残废,占了咱们快意堂的地界儿办丧事,也得给钱!这叫‘地皮钱’!”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响亮,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

“地皮钱”三字入耳,陆九章心头猛地一刺,废弃船坞里阴九龄那张枯槁的脸和周永坤怨毒的眼神再次闪过。

熊三手中狼牙棒猛地往地上一顿,“咚!”一声闷响,震得地面浮尘飞扬。

“痛快点!拿银子!拿不出来?”熊三狞笑着,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狼牙棒带着风声,遥遥指向赵灵溪面前的灵牌和火盆,“老子就发发善心,帮你们把这晦气的灵堂,一把火烧个干净!送你们那死鬼总镖头,早点上路!”

赤裸裸的侮辱和威胁!像滚油泼进了火堆!

“狗娘养的!”张铁头眼珠子瞬间血红,咆哮一声,抄起手边一根断矛就要冲上去。其他几个伤势较轻的镖师也血灌瞳仁,纷纷抄起家伙,怒骂着就要拼命。金算老头也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炭块捏得粉碎。

“站住!”

陆九章一声清冷的断喝,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所有躁动。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走到那堆“石子模型”旁,弯腰,从代表“保命钱”的那一小堆石子底下,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盖着红泥印章的硬皮纸。

他看也没看暴怒的张铁头等人,径直走到熊三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两千两?地皮钱?”陆九章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对“地皮钱”这虚伪名目的冰冷嘲讽。他扬了扬手中那张硬皮纸,“威远镖局现在,满打满算,能动用的现银,一千二百两。”

熊三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和身后的打手一起哄笑起来:“一千二?打发叫花子呢?那就等着烧……”

“这一千二百两,”陆九章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砸落,“已经按‘规矩’分好了。”他指向地上那三堆石子模型,“六成,是镖局上下几十口人活命的‘米粮银子’;三成,是存进‘恒通钱庄’下金蛋的‘母鸡钱’;剩下这一成,”他晃了晃手中那张硬皮纸,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就是这张‘防厄积储支付凭证’对应的,一百二十两‘应急钱’!”

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熊三那双被贪婪和暴戾填满的三角眼:“你们快意堂,今天敢动这灵堂一块瓦,敢碰赵总镖头灵位一下,敢伤这里任何一个人一根头发……”

陆九章猛地踏前一步,逼近熊三,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浓烈的汗臭和酒气。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砭骨的寒意:

“这一百二十两‘应急钱’,连同这张凭证,立刻就会送到铁血旗冷千绝冷少旗主的手上!这笔买卖的内容很简单——委托铁血旗,以快意堂熊三爷和他手下所有兄弟的项上人头作为‘不良资产处置标的’,来平赵总镖头灵前这笔坏账!你们猜,冷少旗主,会不会接这笔‘坏账处置’的委托?你们快意堂的项上人头,值不值这一百二十两的‘处置费用’?这买卖,你们快意堂,亏不亏得起?!”

“铁血旗?冷千绝?!”

这五个字像带着冰碴子的锥子,狠狠扎进熊三和他手下那帮打手的耳朵里。熊三脸上的横肉猛地一哆嗦,猖狂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神里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惧。他身后的打手们更是面面相觑,握着刀把的手都下意识地松了松,气势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冷汗,瞬间就从熊三的光头上冒了出来,顺着油腻的皮肤流进脖领。他扛着狼牙棒的手臂似乎都沉重了几分,张了张嘴,想撂句狠话,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废墟里死一般寂静。快意堂的人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威远镖局的人,包括张铁头,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陆九章和他手中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凭证,又惊又疑,心头却莫名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解气!

就在这时,一直佝偻着腰、盯着地上“镖路风险图”的金算,突然猛地抬起头!

他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炭笔勾勒出的几处凶险之地,又飞快地扫过陆九章那堆划分清晰的石子模型,干瘪的嘴唇急速翕动,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飞快地掐算着,像是在拨弄一架无形的算盘。炭灰沾了他一脸,他却浑然不觉。

三短,一长。三短,一长……

那专注的姿态,那拨动无形算珠的手指节奏——让陆九章的心猛地一沉!这指法……太熟悉了!和废弃船坞里,阴九龄拨弄那惨白骨珠的节奏,分毫不差!

“有了!有了!”金算猛地怪叫一声,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狂喜。他抓起一块新的木炭,不顾一切地扑到自己的“镖路风险图”旁,用尽全身力气,在那代表死亡陷阱的“黑沙渡”“鹰嘴崖”“鬼见愁林”等七个醒目的黑点上,狠狠打了七个巨大的叉!

炭笔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嗤啦”声。

紧接着,他运笔如飞,在原本代表死路的线条之外,勾勒出一条全新的、迂回却连贯的路径!这条新路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七个致命的黑点,绕过了最凶险的激流和悬崖,贴着相对平缓的山脊和官道边缘延伸。他一边画,一边用炭头在旁边疾速标注节点,枯瘦的手指以那标志性的三短一长节奏戳点着地面,炭灰簌簌落下,口中念念有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算计:

“黑沙渡:郑雄那厮的‘买路钱’,硬抢二十两!走不通!”(炭笔在“黑沙渡”叉点上用力一戳!)

“改道!借道丐帮‘三里坡’分舵,用他们的水道耳目!付‘消息费’五两!省下十五两!”(炭笔在新路径点“三里坡”旁写下“-15两”,三短一长的指法节奏精准点过数字。)

“鹰嘴崖:虎威堂的‘保镖抽水’,雁过拔毛五十两!死路!”(炭笔在“鹰嘴崖”叉点上狠狠一划!)

“绕行!走‘老君背’山坳!路是难走点,但没虎威堂的爪子!省下足足五十两!”(在“老君背”旁写下“-50两”,指法节奏再现。)

“鬼见愁林:药王帮的‘平安税’,三十两!交不起!”(炭笔戳向“鬼见愁林”的叉点!)

“变通!搭上‘顺风’车马行的驮队!分摊点‘运费’十两,混在人家大队伍里过林子!药王帮收税也得掂量掂量!省下二十两!”(在“顺风车马行”旁写下“-20两”,三短一长节奏伴随炭笔点落。)

“野狐岭:快意堂熊三的地盘,勒索八十两!惹不起!”(炭笔在“野狐岭”叉点上重重一点!)

“迂回!绕行官道驿站!多走三十里,但官道有巡检,熊三那帮杂碎不敢明着来!顶多花点茶水钱打点驿卒,算五两!省下七十五两!”(在“官道驿站”旁写下“-75两”,指法节奏毫厘不差。)

“还有…断魂沟的‘桥捐’省十两!落凤坡的‘快脚钱’省十五两!七里滩的‘泊船费’省十五两!”

他语速越来越快,炭笔如飞,在地图旁的空白处写下一条条具体的“省项”和估算银两数,字迹狂草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精准:

黑沙渡:原20两->现5两(丐帮)省15两

鹰嘴崖:原50两->现0两(绕行)省50两

鬼见愁林:原30两->现10两(分摊)省20两

野狐岭:原80两->现5两(驿卒)省75两

断魂沟:原10两->现0两(绕行)省10两

落凤坡:原15两->现0两(绕行)省15两

七里滩:原15两->现0两(绕行)省15两

总计省项:两百两整!(他最后用炭笔在总计数字上狠狠画了一个圈!)

“成了!成了!”金算激动得浑身发抖,猛地抬起头,黝黑的老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陆九章和张铁头等人,“新镖路!避开七处死地!借丐帮的耳目,用车马行的壳!成本…”他指着地上那溜触目惊心的炭笔数字,“…按老朽掐算,光这七处要命的‘买路钱’‘抽水’‘平安税’,就足足省下了两百两!原本这趟镖光打点这些牛鬼蛇神就得花五百两上下!省两百两,折合全本…四成!整整四成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张铁头和他身边的镖师们,下意识地顺着金算炭笔的指引和那地上醒目的“省项”数字,看着那条蜿蜒避开所有死亡标记的新路,又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陆九章面前麻布上那三堆被划分得清清楚楚、象征着“米粮”“母鸡”和“救命钱”的石子模型…

…然而,陆九章看着金算那双在炭灰中亮得惊人的眼睛,以及他刚才画图时那精准无误、刻入骨髓般的三短一长指法节奏,还有那下意识规避高风险节点(如野狐岭熊三)的本能…一股比西湖夜风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个老账房…这种对风险的敏感和规避方式…简直像是被阴九龄(周永坤)那套“成本控制”理念浸染过的!

张铁头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胸膛里那股要拼命的血气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陆九章,又看看地上那堆石子,再看看金算画出的新路,最后,目光扫过熊三那帮进退两难的快意堂打手……

“扑通!”

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竟然猛地单膝跪地!膝盖砸在满是瓦砾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陆先生!”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折服,“张铁头……服了!以后水里火里,您一句话!威远镖局……听您的!”他这一跪,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

废墟里,稀稀拉拉站着的十几个镖师,无论伤势轻重,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他们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朝着陆九章的方向,单膝跪了下去。

“听陆先生的!”

“陆先生说了算!”

“重整旗鼓,听陆先生调度!”

低沉而整齐的吼声,带着劫后余生的决绝和找到主心骨的踏实感,在威远镖局的废墟上空骤然响起,震得那半堵焦黑的山墙上的浮灰簌簌落下。

熊三和他手下的快意堂打手,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背景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镖师们那沉甸甸的跪拜和吼声中,显得无比尴尬和多余。熊三狠狠瞪了陆九章一眼,又忌惮地瞥了一眼他手中那张“催命符”,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姓陆的,算你狠!咱们走着瞧!”说完,也不管丢不丢脸,扛着狼牙棒,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转身就走,背影狼狈不堪。

夜幕彻底笼罩了废墟。火盆里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地跳动了几下,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缕青烟。金算疲惫地靠坐在断墙根下,发出轻微的鼾声。张铁头带着几个伤势较轻的镖师,默默地清理更大的空地,准备搭建临时窝棚,眼神里有了方向的沉静。

赵灵溪依然僵跪在灵位之前,直至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废墟之中唯有疲惫的鼾声。

她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地拿起了灵牌旁那半本烧焦的“镖银总账”。账本入手,沉甸甸的。

她深吸一口气,借着从残破屋顶缝隙漏下的清冷月光,小心翼翼地翻开了账本焦黑的封面。一页,两页……她的目光专注地扫过父亲熟悉的笔迹。翻到接近中间一页时,她的手指突然顿住了。

这一页的边缘,有明显的、多次翻折的痕迹。她屏住呼吸,用指甲极其小心地,沿着那道折痕的边缘,一点点地、轻轻地挑开……

一层薄如蝉翼的夹层,赫然出现在被烧得发脆的账页之间!

夹层之中,是密布的古怪符号、简略图形以及令人费解的短语!

赵灵溪的心跳猛地一顿,指尖瞬间冰凉。她急切地搜寻,目光如炬。突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两个用朱砂标记、极其刺眼的词组,死死钉住了她的视线:

“青龙=丙字库”

“白虎=七月初七”

丙字库!又是丙字库!而“七月初七”……那是什么日子?一个即将到来的……死期?交易日?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赵灵溪的指尖蔓延至全身。她猛地合上账本,紧紧抱在胸前。她抬起头,茫然四顾。废墟沉睡在黑暗里,只有远处陆九章临时休息的角落,似乎还亮着一点微弱的光。

月光清冷,照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父亲留下的半本残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手心。丙字库深处,到底锁着什么?七月初七,又会发生什么?陆先生……他能算清这笔染血的“总账”吗?那个指法奇特的金算……又是谁?赵灵溪紧咬下唇,一抹淡淡的血腥悄然在唇齿间弥散。

废墟另一头,金算老头蜷在断墙根下,破袖子盖着,像是睡死了。可他那枯树枝似的手指头,缩在袖筒里,正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动着。

三下短的,停一下。又是三下短的,再停一下。

这节奏,死沉死沉地压进陆九章的神经里。他背靠着半堵焦黑的断墙,眼睛闭着,呼吸轻得像没有。肩头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体内双毒交攻的余威未散,但他强行催谷着所剩无几的精神。那点豆大的油灯火苗在他脚边一跳一跳,映着他半边脸,惨白里透着股中毒后没褪净的黑气。

金算那三短一长的指头节奏,跟魔音似的在他脑子里撞。废弃船坞里,阴九龄——拨弄那惨白死人骨头算珠的嗒嗒声,就跟眼前这老东西袖子里无声的捻动,严丝合缝!

这绝非自然形成的习惯!是阴九龄控制爪牙、传递指令的无声密码!

这老帮菜,绝对有问题!

他眼皮底下,眼珠子在暗影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废墟里,鼾声此起彼伏。可就在这片“睡死”的声浪底下,墙根那儿,有了点别的动静。

窸窸窣窣。

是衣料摩擦着碎砖烂瓦的细微声响。

陆九章的眼皮,掀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

昏暗中,金算那佝偻的影子,正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墙根“拔”起来。动作谨慎得如同潜行的盗贼。他那枯槁如柴的手,缓缓探入怀中。

陆九章的心往下沉了沉。果然!

金算那双浑浊的老眼,在黑暗里警惕地扫了一圈。目光掠过供桌前赵灵溪那僵直的背影,又扫过鼾声如雷的张铁头,最后,似乎在那点豆大的油灯火苗上停了极短的一瞬。然后,他挪动双脚,踩着碎砖破瓦,像片没有重量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朝着废墟外面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飘了出去。

陆九章强提一口真气,压下体内翻涌的虚弱感,几乎在金算身影消失在断墙缺口的同时,动了。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贴着焦糊的残垣断壁,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肩头伤口火烧火燎地疼,但他把牙关咬得死紧,没泄出半点声息。

废墟外,夜风更凉,带着水汽的腥味。金算那灰扑扑的背影在月光下像一抹模糊的鬼影,贴着西子湖岸边那条荒僻的小路,走得飞快,方向直指城西——那片鱼龙混杂的黑市码头区。

陆九章不远不近地缀着,把自己藏在道旁树的阴影里,或是荒草丛中。他紧盯着金算那佝偻而敏捷的背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隐痛。

越靠近黑市,那股子混杂着鱼腥、汗臭、廉价脂粉、劣质桐油的腐烂甜腻味儿就越冲鼻子。摇摇欲坠的破木板房挤挤挨挨,昏黄暧昧的灯光漏出来,照得泥泞小路坑坑洼洼。

金算熟门熟路,一头扎进一条更窄、更暗的巷子。巷子尽头,隐约传来骡马打响鼻的噗噗声和粗鲁的吆喝。

“手脚都快着点!磨磨蹭蹭的,天亮前这十车‘甘草’送不进库里,上头怪罪下来,仔细你们的皮!”

一个管事模样的胖子,腆着肚子,手里甩着根短马鞭,唾沫星子横飞地指挥着七八个精壮汉子。汉子们吭哧吭哧,正把一袋袋麻包从几辆大车上卸下来,往旁边一个挂着“永济药坊”破旧木牌的门脸里扛。

陆九章借着巷口一堆破筐烂篓的掩护,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光线。他看到金算那灰扑扑的身影,像个幽灵般贴着墙根阴影,悄无声息地溜到了药坊侧面一扇虚掩的小角门边。一个穿着药王帮普通帮众短褂、眼神闪烁的瘦高个儿,正鬼鬼祟祟地等在那儿。

金算飞快地凑过去,枯瘦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四四方方的油纸包。就在递过去的瞬间,油纸包里传出几声极其细微、如同干燥叶片摩擦挤压的窸窣声!瘦高个一把接过,本能地捏了捏,嘴角勾起一抹贪婪的笑意,随即麻利地将一卷封蜡紧实的文书塞入金算的袖筒。借着角门缝隙漏出的微弱灯光,陆九章捕捉到那卷文书被塞入袖筒前极其短暂地展开了一角——一个猩红刺目的“丙字库”朱砂印鉴清晰可见,其下赫然列着几行墨字,最顶上一行虽只瞥见半截,却异常刺眼:

“腐心草干品:柒佰柒拾柒斤”!

金算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瘦高个说:“回去禀告孙少主,丙字库那边的‘九重天’副舵主之位,阴老已许给了铁血旗的冷千绝!这‘腐心草’的进项,是阴老给冷千绝的‘定钱’!让他务必办妥,丙字库的秘密,日后归铁血旗独占!明白吗?”

瘦高个连连点头,眼神敬畏中带着贪婪。

接头!药王帮!毒草原料!丙字库!铁血旗冷千绝!九重天副舵主!

陆九章的心跳骤然加快,牵动伤处一阵刺痛。金算这老鬼,果然在替阴九龄和药王帮、丙字库、乃至铁血旗之间牵线搭桥!那油纸包,分明是“腐骨瘴”主料“腐心草”的样本!而那盖着丙字库朱印、明确写着“腐心草”大宗采购数量的蜡封清单……以及金算口中阴九龄许诺给冷千绝的“九重天副舵主”和“丙字库秘密独占权”!这盘根错节的黑网,正在用毒草和金钱编织着更深的阴谋!

就在这时,药坊门口卸货的喧闹里,突然响起一个又细又哑、像被砂纸磨过的声音……

“等等!”

所有人都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蹲在药坊门边角落里、原本毫不起眼的瘦猴儿似的少年,猛地站了起来。他顶多十五六岁,一身补丁摞补丁的杂役短打,脸上蹭着灰。可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吓人,死死盯着管事胖子手里翻着的账册。

“陈管事!”少年指着账本,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这账不对!上月二十三号那笔,‘腐心草’支用,七百七十七两雪花银!数目古怪也就罢了,可这笔迹,这墨色浓淡,跟前面三笔‘柒’字头的进项,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还有这总计,十笔大数进出,倒有四五笔都是‘柒’字打头!齐整得跟描出来的一样!假!假得硌牙!”

被叫破的陈管事脸皮猛地一抽,随即涨成猪肝色,破口大骂:“唐不语!你个连烧火棍都拿不稳的小杂役,活腻歪了敢来指点账目?老子看你是皮痒了想尝尝鞭子!”他手里的马鞭“唰”地扬起,带着风声就朝少年唐不语那张瘦得脱相的脸上抽去!

唐不语像被逼急了的瘦狼崽子,非但不躲,反而梗着脖子往前一冲,手指几乎戳到账本上:“还有这‘甘草’!账上写进了一千二百斤?胡吣!以药王帮丹房本月‘腐骨瘴’的产出,顶多三十坛!而炼制‘腐骨瘴’的主料是‘腐心草’,一斤腐心草干品才堪堪炼得一坛毒瘴!账上那七百七十七两银子买的腐心草,按市价算,足可买进近八百斤!八百斤腐心草,本该产出八百坛腐骨瘴!可实际呢?只产了三十坛!那这多出来的七百七十斤‘腐心草’……”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药坊大门里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声音尖利得能捅破黑市的屋顶:

“……喂了哪家的狗?还是说,那里面堆的根本就不是甘草,也不是腐心草!是铁!是杀人的家伙事儿!是九幽盟柒杀组的‘铁疙瘩’!你们用天价的毒草账,在洗丙字库里见不得光的黑钱!”

“柒杀组”仨字儿,像颗烧红的铁弹子,狠狠砸进了滚油锅!

陈管事脸上的横肉疯狂地跳动,眼珠子瞬间爬满血丝,从牙缝里挤出野兽般的咆哮:“小畜生!老子撕了你的嘴!”他手里的马鞭换成了腰间的短刀,寒光一闪,带着能把人劈成两半的狠劲儿,朝着唐不语的脖子就抹了过去!

药坊侧门边,金算和那瘦高个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一僵。金算浑浊的老眼里精光爆闪,袖子里那三短一长的捻动猛地停住!

就在刀锋即将吻上唐不语脖颈皮肤的刹那!

“咻——!”

一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锐响,比刀光更快!

一枚乌沉沉的算盘珠,后发先至!它准确无误地射向唐不语脚边不远处,击中了自骡车上不慎滚落的、满载‘甘草’的麻袋!

“嗤啦!”

麻袋被算珠蕴含的阴柔劲力瞬间撕裂!墨绿色的、黏稠得如同腐烂沼泽淤泥的粉末,“噗”地一声,喷泉般泼洒出来!一股浓重至极、几乎令人窒息的恶臭,混合着甜腻与刺鼻的腥气,猛然侵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之中!

“呃啊——!”

离得最近的几个卸货汉子猝不及防,被那墨绿粉末劈头盖脸泼了一身,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皮肤肉眼可见地泛起恐怖的黑绿色水泡,滋滋作响,仿佛被强酸腐蚀!

“腐骨瘴!是腐骨瘴!”有人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整个黑市码头这小小的角落,瞬间炸了锅!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原本看热闹的、做生意的,鬼哭狼嚎着四散奔逃,撞翻了摊子,踩烂了货物,乱成一锅煮沸的烂粥!

陈管事挥出的刀僵在半空,整个人被这剧变惊得目瞪口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唐不语也被那泼天盖地的毒粉和眼前的惨状惊得呆住。

混乱中,一道人影如同鬼魅般切入。陆九章!他强忍着脏腑间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一把抓住唐不语的胳膊,低喝一声:“走!”力道奇大,拖着还没完全回神的少年就往旁边堆满破渔网和烂木桶的阴影里急退。

就在他拽着唐不语转身的瞬间,唐不语那件本就破烂的杂役短衫被扯动,腰间用脏布条胡乱缠着的一个硬邦邦的小玩意儿,“啪嗒”一声,滑脱出来一小半。

一丝冰冷、坚硬、无比熟悉的触感,瞬间传递到陆九章拉着唐不语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陆九章浑身剧震!那轮廓…错不了!

是半颗算盘珠!黄铜的!边缘带着被硬生生掰断的毛刺,断口老旧!但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那触感——并非寻常黄铜的温润,而是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仿佛来自九幽寒冰的阴冷!与废弃船坞里阴九龄那把白骨算盘的质感如出一辙!

他猛地停下脚步,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入自己怀中,再拿出来时,掌心赫然躺着另外半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黄铜算珠——从黑沙渡那个鬼气森森的老虔婆身上抠下来的!

两半算珠在陆九章掌心相遇。

严丝合缝!

一股寒气“噌”地从尾巴骨窜上天灵盖!黑沙渡老虔婆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废弃船坞里阴九龄拨弄白骨算盘那催命的“嗒嗒”声……

无数画面碎片“轰”地砸进陆九章的脑海!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尖快如鬼魅,不动声色地在那露出布条的半颗断珠内侧飞快地一抹。一个细微得几乎摸不出来、非得用指腹才能感受到的阴刻小字,清晰地烙印进他的感知——

“阴”。

阴九龄!

指腹划过断珠粗糙的断面时,似乎还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非天然形成的、如同微缩符咒般的奇异纹路!

唐不语腰上挂着的,是阴九龄那柄白骨算盘上崩掉的那半颗珠子!这小子……跟九幽盟那个拨弄生死簿的“鬼算盘”,到底是血海深仇?是意外捡漏?还是……一个等着他往里跳的、深不见底的鬼门关?!

“陆……陆先生?”唐不语被他死死攥着胳膊,又看到他盯着手里那两半拼合的铜珠,眼神像见了鬼,挣扎着想抽回手。他看着陆九章掌心的算珠,眼中也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随即是更深的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陆九章五指猛地收紧,将那枚合二为一、刻着“阴”字、材质阴冷、内蕴异纹的冰冷铜珠死死攥在掌心。那铜珠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深得像古井寒潭,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满地打滚哀号的中毒者,还有那吓得呆若木鸡的陈管事,最终落在药坊侧门边——

那里,空空如也!

金算和那个接头的瘦高个儿,早已趁乱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远处黑市深处,某个阴暗角落,似乎又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冰冷、非金非玉的算珠碰撞声。

嗒…嗒…嗒…

不疾不徐,像是在计算着刚刚这场混乱的得失盈亏,又像是在黑暗中,无声地催促着下一步棋的落子。

深渊的迷雾非但没散,反而因为这半颗意外现身的珠子,搅得更浓、更浊。唐不语身上的谜团,像那些泼洒在地、冒着毒烟的“腐骨瘴”粉末,尖锐地指向了更黑、更深的无底洞。而金算……这条老狐狸,又带着丙字库的秘密,溜向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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