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外的土丘被暮色染成赭石色,残存的靖军依托起伏地形勉强筑起防线。
萧景琰拄着长剑半跪在地,左臂刚被随军医官用浸过烈酒的麻布重新包扎,暗红血渍仍像蜿蜒的蛇,顺着银甲缝隙渗出来,在肘弯积成小小的血洼。
岩生跪在他身侧,指间捏着几片深绿草药。这是雪岩族特有的“止血藤”,需用石臼捣成绒状敷在伤口。他动作极轻,避开皇帝肩胛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那是今早北狄先锋的弯刀划开的,差点劈断锁骨。
“陛下,北狄人正在山下砍伐酸枣树。”禁军统领王贲快步过来,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看那架势,是要造冲车和云梯。我们的箭矢只剩三成,能战的弟兄不足五千,伤员倒有四千多……”他声音低沉,攥着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处的旧伤在寒风里隐隐作痛。
萧景琰抬眼望向山脚下,北狄营寨像黑色潮水般铺展在平原上,篝火点点如鬼火。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涌到嘴边的腥甜:“落霞谷的斥候有消息吗?”
“今晨派出三队,只有一队回来了。”王贲单膝跪地,语气带着愧疚,“斥候说谷内确有异常——发现了新鲜马粪和埋锅造饭的灰烬,但搜遍山谷都没见大军踪迹。”
恰在此时,岩生猛地抬头,鼻翼快速翕动。他天生对气味敏感,能在百步外辨出不同草木的气息。“风里有铁锈和腐草的味道。”他忽然起身,指向东南方,“十里外,有大队人马在移动,至少五千人!”
萧景琰心头一沉。按他原本的部署,落霞谷是北狄偏师的必经之路,若被抄了侧翼,这道防线撑不过今夜。他握紧剑柄,指腹摩挲着剑鞘上的龙纹:“传我命令,让左翼的弟兄往后撤半里,留出缓冲地带。再派两队斥候,务必查清楚那支人马的底细。”
千里之外的京城,暮色已浸透宫墙。长信宫偏殿里,沈清辞正将一枚黑子按在紫檀木棋盘上。棋盘上黑白交错,已近中盘,她这一手“挖”,直接断了对面白子的退路。
对面坐着的墨渊须发皆白,一身月白锦袍衬得面容清癯。他指尖捏着白子悬在半空,眉头微蹙,已沉吟了半刻钟。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
“娘娘这手‘断尾求生’,倒有几分楚家《弈经》的风骨。”墨渊忽然轻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可惜当年楚家满门抄斩时,老朽没能救下楚家半卷棋谱。”
沈清辞执壶斟茶的手纹丝不动,青瓷茶壶倾斜,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白瓷盏,泛起细密的泡沫。
“墨老先生若真想救,何至于等到楚家只剩我一个孤女?”
她抬眼看向窗外,狂风骤起,吹得殿角的铜铃嗡嗡作响,“就像现在,老先生明知宫中水源被投了蛊毒,却要等太子呕血才肯示警。”
墨渊指尖的白子终于落下,落在棋盘边缘的星位上:“因为老朽想看看,娘娘值不值得影卫押上全部筹码。”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影卫蛰伏三十年,不是为了辅佐一个优柔寡断的主。”
棋局旁的矮几上,搁着刚呈上的急报。沈清辞伸手拿起,指尖划过字迹潦草的纸页——太医院院判今晨暴毙在书房,侍卫在他房中搜出半罐混着血丝的黑淤泥,经查验,竟来自西华宫废弃的胭脂井。
“云裳。”沈清辞忽然扬声唤道。
殿门应声而开,新任掌事宫女云裳快步走进来。她是沈清辞刚从宫外调来的,身手利落,眼神清澈。“娘娘有何吩咐?”
“带二十名禁军,去封了西华宫的胭脂井。”沈清辞将一枚鎏金禁军令牌掷在案上,令牌上雕刻的虎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记住,用生石灰混着朱砂填井,遇到任何阻拦,格杀勿论。”
“是。”云裳躬身接过令牌,转身快步离去,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
待殿门重新关上,墨渊忽然抬手推乱了棋盘上的棋子:“老朽输了。”他看着沈清辞,语气复杂,“娘娘可知道?宇文玥的生母姓墨。”
沈清辞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我知道。墨老先生今日肯说这些,是觉得我赢了这局棋,还是赢了你的信任?”
墨渊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影”字:“从今日起,影卫听凭娘娘调遣。只是老朽有一事不明——娘娘为何要填胭脂井?那井早已废弃多年。”
“因为那不是废弃的井,是宇文玥藏蛊的幌子。”沈清辞将茶盏递到唇边,却没喝,“真正的毒源,在别处。”
子时的钟声在潼关上空回荡,北狄人的进攻突然爆发。数以千计的士兵顶着浸水的牛皮盾牌,像黑色潮水般涌向靖军防线。他们推着连夜赶制的冲车,木头轮子碾压地面,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狠狠撞击着简陋的木栅栏。
“守住!都给我守住!”王贲挥刀砍倒一名爬上栅栏的北狄士兵,鲜血溅在他脸上,“陛下还在后面,谁也不许退!”
岩生带着二十名雪岩族勇士守在防线缺口处。他们不用刀剑,只握着磨得锋利的骨刃,每一次挥砍都能划开北狄士兵的咽喉。骨刃砍卷了刃,他们就扑上去用牙齿撕咬,用指甲抓挠,雪岩族的战吼在夜空中格外凄厉。
萧景琰站在土丘顶端,长剑直指夜空。他的银甲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脸上沾着尘土和血污,眼神却依旧锐利。“杀!”他怒吼一声,率先冲下土丘,身后的靖军士兵见状,也跟着发出震天的呐喊。
就在双方激战正酣时,王贲突然指着东北方惊呼:“陛下!您看!”
萧景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落霞谷方向升起三道赤色狼烟。浓烟在漆黑的夜空里炸开,形成猩红的光斑——这正是沈清辞在密信里约定的信号,意味着“围魏救赵”的计划已经成功。
几乎同时,北狄后阵传来一阵骚动。原本应该从落霞谷奇袭靖军侧翼的北狄偏师,此刻竟被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军队反抄了后路!火光中,玄色的旌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绣着的四爪蟠龙格外醒目——那是前朝影卫的标记!
“援军已至!随朕杀出去!”萧景琰抓住时机,挥剑高呼。靖军士兵士气大振,原本疲惫的身躯仿佛又注入了力量,跟着皇帝向北狄大军冲杀过去。北狄人腹背受敌,阵脚大乱,开始纷纷溃退。
京城的夜比潼关更显肃杀。墨韵斋的地窖里,烛火摇曳,映得沈清辞的面容忽明忽暗。她站在一口水晶缸前,缸中养着一条通体金色的蛊虫,虫身泛着诡异的光泽,正绕着缸壁缓慢游动。
“娘娘,这可是唯一的母蛊,杀了它,宫中的子蛊就会失去控制。”凌云急步上前,试图阻止她的动作——沈清辞正将一罐黑色的毒粉倒入连接水晶缸的水渠里。
“假的。”沈清辞淡淡说道,指尖碾碎罐底黏着的几片银色鳞片,“宇文玥何等狡猾,岂会把真的母蛊留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他真正想污染的,是太庙的祭井。”
凌云愣住了:“祭井?那是皇家祭祀祖先用的,若被污染……”
“若被污染,明日祭祀大典上,陛下和太子饮用了祭井的水,就会中蛊。”沈清辞转身,目光透过地窖的通气孔望向皇城西北角,“到时候,宇文玥就能以‘清君侧’为名,发动宫变。”
她话音刚落,地窖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云裳推门而入,脸色苍白:“娘娘!太庙方向传来丧钟了!一共九声!”
九声丧钟,意味着有皇室宗亲驾崩。沈清辞心头一紧,快步走出地窖。夜色中,太庙方向的火光冲天,隐约能听到厮杀声。
“看来,宇文玥已经动手了。”沈清辞握紧了袖中的令牌,“凌云,你带影卫去守住宫门,不许任何人进出。云裳,随我去太庙。”
两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沈清辞披上一件玄色斗篷,快步走向太庙。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落叶在地面上打滚,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
太庙的大门已经被攻破,几名守卫倒在血泊中。沈清辞刚走进院子,就看到一群蒙面人正围着一口古井厮杀——那正是祭井。影卫和蒙面人打得难解难分,刀光剑影在烛火下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屋顶跃下,直扑沈清辞。沈清辞侧身避开,短剑与对方的弯刀相撞,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她抬眼一看,对方的面罩被剑气划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太医院的副院判!
“是你?”沈清辞惊讶不已。
“娘娘,别怪我,我也是被逼的。”副院判苦笑一声,再次挥刀砍来,“宇文大人说了,只要我帮他污染祭井,就饶我全家性命。”
沈清辞眼神一冷:“助纣为虐,死不足惜!”她抽出短剑直刺副院判的心脏。副院判躲闪不及,被刺中要害,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息。
解决了副院判,沈清辞看向祭井。井水已经被染成了暗黑色,散发着刺鼻的异味。她立刻让人找来生石灰和朱砂,倒入井中。生石灰遇水发热,冒出阵阵白烟,将水中的蛊毒中和。
“娘娘,蒙面人都被制服了。”影卫统领走过来禀报。
“很好。”沈清辞点点头,“把这些人关起来,严加审问。另外,派人守住太庙,不许任何人靠近祭井。”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沈清辞望向大门,只见萧景琰身披铠甲,带着一队禁军快步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风尘,显然是刚从潼关赶回来。
“清辞!”萧景琰看到她,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清辞摇摇头,露出一丝微笑,“宇文玥的阴谋已经被挫败了。”
萧景琰看着祭井边的生石灰,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宇文玥,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沈清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陛下,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宇文玥还在宫中,我们得尽快找到他,免得他再耍什么花招。”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你说得对。传我命令,封锁整个皇宫,搜捕宇文玥!”
禁军领命而去,皇宫里顿时响起了搜捕的声响。沈清辞和萧景琰并肩站在太庙的院子里,望着夜空中的明月。虽然危机尚未完全解除,但他们知道,这场较量,他们已经赢了第一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