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刮刀,肆虐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天地之威的山谷。邢风与阿蓝等人南下的身影早已被漫天雪幕吞噬,只留下几行迅速被新雪覆盖的凌乱脚印,指向生的希望,也指向更未知的险途。
萧景琰倚靠在一块背风的巨岩下,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左肋和肩胛的伤口钻心刺骨地痛,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在苍白如纸的下颌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在寒风中摇曳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
“陛下,先处理伤口吧!” 留下的四名影卫中,伤势最轻的影九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里面是仅存的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忧虑和决绝,皇帝的状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萧景琰没有逞强,他知道此刻任何不必要的坚持都可能成为队伍的累赘。他任由影九和另一名影卫小心翼翼地帮他褪下早已被血、汗、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皮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左肋处的伤口因为之前的奔逃和雪崩的挤压,已经有些绽裂,边缘泛着不祥的白,暗红色的血肉模糊一片。肩胛处的箭伤同样骇人。
“陛下,忍一忍。” 影九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他熟练地倒上金疮药,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萧景琰的身体猛地绷紧,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紧握的拳头上暴起的青筋显示着他正承受着何等痛苦。
彻骨的痛…但比起清辞在京城独自面对的压力,比起翊儿危在旦夕的性命,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朕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邢风…一定要把消息带到啊…
包扎的过程短暂却无比漫长。当粗糙的布条紧紧缠绕住伤口,固定好时,萧景琰几乎虚脱,靠在岩石上大口喘息,呼出的白气微弱而急促。
“陛下,喝点水,吃点东西。” 影十一递过来一个水囊和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肉干。水囊里的水已经冻了一半,只能勉强抿几口润湿干裂的嘴唇。肉干需要用力撕咬,对于此刻虚弱不堪的萧景琰来说,咀嚼都成了一种负担,但他知道必须补充体力,强迫自己一点点咽下。
“我们还有多少人?物资情况如何?” 萧景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
影九清点了一下,沉声回报:“回陛下,连同您,我们一共五人。金疮药只剩这一小瓶,干粮勉强够两日,水…需尽快寻找未冻结的水源。武器,每人佩刀尚在,弩箭已尽。”
五人,弹尽粮绝,伤兵满营。形势恶劣到了极点。
萧景琰闭了闭眼,将涌上的无力感强行压下。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深邃的眼眸虽然因伤痛和疲惫而黯淡,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追兵暂时被雪崩阻隔,但不会太久。兀术和守灯人知道朕的大致方向,定会派人在雪崩区域外围搜索。” 他冷静地分析着,“向西,地势更为复杂,多有废弃的矿坑和猎户遗留的临时居所,便于我们隐蔽行踪,也更容易找到水源和…或许能找到一些补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名忠心耿耿的影卫,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伤,眼神却依旧坚定。“此行西去,九死一生。朕…连累你们了。”
“陛下!” 四名影卫齐齐单膝跪地,影九激动道:“臣等誓死追随陛下!能为陛下效死,是臣等的荣耀!”
“起来吧。” 萧景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冰天雪地、孤立无援的绝境中,这份忠诚是他仅有的支撑之一。“我们不需要无谓的牺牲,活着,把消息带回去,把北狄的阴谋粉碎,才是对死者最好的告慰。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不是去送死,而是要去赢!”
“是!” 影卫们低声应道,士气为之一振。
稍事休整,一行人便再次启程。萧景琰在两名影卫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伤口处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折磨着他的神经。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吸入肺部的空气冰冷刺骨,让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身体…快到极限了么?不…不能放弃!清辞…朕仿佛能听到你在京城的祈祷…翊儿,等着父皇…这盏油灯…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前,那青铜油灯冰冷的触感隔着衣物传来,却莫名地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守灯人如此看重它,兀术亦想得到它,它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与那失控的冰渊之息又有何关联?’
西行的路果然如萧景琰所料,崎岖难行。他们沿着山谷的边缘,尽量避开开阔地带,利用嶙峋的怪石和枯死的树木作为掩护。风雪时大时小,有效地掩盖了他们的足迹,但也极大地消耗着他们的体力和体温。
途中,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发现了一个半塌的猎户木屋。木屋显然废弃已久,里面布满灰尘和蛛网,一角已经坍塌,积雪覆盖了半边地面。但至少,这里可以暂时躲避风雪。
“陛下,您在这里休息,属下出去寻找水源和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影九安排道。
萧景琰点了点头,他的体力确实已经透支,几乎是被影卫们架进木屋的。他靠坐在一面还算完整的墙壁下,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
另外两名影卫迅速检查了木屋,确认没有危险后,开始尝试生火。潮湿的木柴很难点燃,浓烟呛得人直流眼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升起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尽管火焰渺小,却给这冰冷死寂的空间带来了一丝宝贵的暖意和生机。
萧景琰伸出手,靠近火堆,感受着那微弱的温度,冻得几乎麻木的手指渐渐恢复了知觉。他环顾这个破败的栖身之所,心中感慨万千。想他堂堂大靖天子,竟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帝王之尊,在天地之威、强敌环伺之下,亦不过是一具凡胎肉体。往日宫中锦衣玉食,何曾想过会有今日?然,此番磨难,若能渡过,必使朕更知民生之艰,边关之危…
不知过了多久,影九回来了,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他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处尚未完全冻结的溪流,补充了饮水。坏消息是,他在溪边发现了新鲜的狼群足迹,数量不少。
“狼群…” 萧景琰眉头紧锁。在平时,他们自然不惧区区狼群,但此刻人人带伤,体力匮乏,武器损耗严重,若在夜间被狼群盯上,将是极大的麻烦。
“必须加固这里的防御,火堆不能灭。” 萧景琰下令,“轮流守夜,警惕任何动静。”
夜幕降临,北境的夜晚寒冷彻骨,狂风在屋外呼啸,如同鬼哭。木屋内,小小的火堆顽强地跳动着,映照着几张疲惫而警惕的脸。萧景琰裹紧身上勉强烤干的皮袄,靠在墙边,却无法入睡。伤口的疼痛,对京城妻儿的牵挂,对北境局势的忧虑,以及对前路的茫然,如同无数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轻轻摩挲着怀中的青铜油灯。油灯古朴无华,除了样式奇特,看不出任何非凡之处。‘守灯人称它为‘钥匙’…开启何物?冰渊之力?若真如此,此物是福是祸?’ 他尝试着回想守灯人催动油灯时的情景,那幽蓝的火焰,那冰寒的气息…‘难道需要特殊的方法才能引动其力量?’ 他不敢贸然尝试,在这虚弱状态下,任何意外都可能致命。
就在这时,负责守夜的影十二突然低声道:“陛下,有动静!”
所有人瞬间惊醒,握紧了手中的佩刀。屋外的风雪声中,隐约夹杂着某种生物踩踏积雪的“沙沙”声,以及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
狼群,来了。
京城,皇宫,慈宁宫偏殿。
烛火通明,将沈清辞单薄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宫墙上,拉得悠长而孤寂。她刚刚送走了又一波前来禀报军务的大臣,声音已因长时间的吩咐和询问而带上了几分沙哑。
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漕粮调配、军械督造、边关防务、官员任免…每一份都关系着国家的命脉。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参茶,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比不上心中的万一。
“娘娘,太子殿下那边…” 贴身宫女云苓悄步上前,低声禀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色。
沈清辞立刻放下茶盏,站起身:“翊儿怎么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殿下刚服了药睡下,只是…睡得极不安稳,偶尔会呓语,身上依旧滚烫…” 云鬟的声音越来越低。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沉。树泪送回来了,也第一时间给翊儿服下了,太医们轮番诊治,用尽了方法,可翊儿的高热只是暂时退下去一些,很快又会复燃,人也始终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并未如预期般好转。那半份树泪,似乎只是勉强吊住了他的性命,并未能彻底清除那诡异的寒毒。
为什么…为什么树泪没有用?是分量不够?还是…如太医所推测,需要另外半份,或者…需要守灯人独有的解药?翊儿,该怎么办?你父皇他…如今又身在何方?是否安然?
她快步来到太子的寝殿。小小的萧允翊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脸颊因高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微弱,浓密的长睫毛不时颤动,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沈清辞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太子滚烫的小手,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心如刀绞。
她俯下身,用额头贴着太子的额头,感受着那灼人的热度,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允翊的脸颊上,很快被蒸发。
“翊儿,坚持住…你父皇一定会带着解药回来的…一定…” 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安慰太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良久,她才直起身,用丝帕轻轻拭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悲伤无用,她必须撑下去。
回到偏殿,她立刻召见了太医院院正。
“院正大人,太子病情反复,树泪之效似乎不及预期,你如实告诉本宫,太子…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沈清辞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年迈的太医。
院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娘娘恕罪!殿下体内寒毒之诡异,老臣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树泪乃天地奇珍,本有祛除寒毒、焕发生机之效,按理说…按理说即便不能根治,也应大有缓解才是。如今这般…老臣推测,若非树泪需与另一味引药同用,便是…便是这下毒之人,用了极其特殊的手法,非其独门解药不可…”
独门解药…守灯人!果然是他!沈清辞的心彻底沉入谷底。这意味着,唯一的希望,似乎都系于那个神秘而危险的守灯人身上!而陛下,正在北境与那个恶魔周旋!
“本宫知道了。” 沈清辞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下去吧,继续想办法,用最好的药,吊住太子的性命!若有任何变化,立刻来报!”
“老臣…遵旨。” 院正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殿内再次只剩下沈清辞一人。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窗外,夜色深沉,乌云蔽月,整个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北狄即将南侵的消息,她已通过特殊渠道严密封锁,尚未在朝堂公开,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和动荡。但纸包不住火,边境的异动迟早会传开。届时,内忧外患一齐爆发…
靖安王余党尚未肃清,朝中仍有暗流涌动…北狄铁骑磨刀霍霍…陛下音讯全无…翊儿命悬一线…郭啸天率军前来,是忠是奸?每一个问题都如同千钧重担,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萧景琰,你到底在哪里?你可知,我…我和翊儿,还有这大靖江山,都需要你…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她不能倒下,她是太子目前唯一的依靠,是陛下托付江山的人。
“云苓!”
“奴婢在。”
“传本宫密令,让‘玄夜’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代价,查探北境最新消息,尤其是…陛下的下落。同时,严密监视镇西军动向,郭啸天每日行军路线,扎营情况,与何人接触,本宫都要知道!”
“是!” 云苓领命,悄然退下。玄夜,是萧景琰离京前交给沈清辞的一支秘密力量,负责监察百官,刺探情报,直接对皇帝负责。
沈清辞关紧窗户,回到案前。她摊开一张空白的奏折,提起朱笔,开始批阅。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她的字迹依旧清秀,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郁顿挫的力道。
朝局如棋,众生为子。如今,执棋者暂缺,我便替他执起这棋子!无论是北狄豺狼,还是朝中蠹虫,亦或是…心怀叵测的边将,谁想趁乱动摇国本,便先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奏的叩门声。这是玄夜密使求见的暗号。
沈清辞心中一紧,立刻道:“进来。”
一个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跪倒在地,双手呈上一封密信:“娘娘,北境急报!”
沈清辞几乎是抢过密信,迅速展开。信上的内容让她瞳孔骤缩!
信是邢风在遭遇北狄巡逻队后,冒险派出的另一路信使送回的,比之前那份暗桩密报更为详细!上面不仅再次确认了北狄大军集结、守灯人与兀术勾结的消息,更提到了关键的一点——邢风他们遭遇雪崩,陛下将一半人手(包括熟悉地形的阿蓝)派往南下送信,而陛下本人,则带着剩余伤员,向西而行,意图引开追兵!
陛下还活着!至少在雪崩后,在与邢风分别时还活着!但他身受重伤,身边仅有寥寥数名影卫,正向西进入那片更加荒凉、危险的区域!
希望与更大的忧虑同时攫住了沈清辞的心脏。
“向西…” 沈清辞快步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落在北境西南那片标示着复杂山脉和废弃矿区的区域。“那里人迹罕至,环境恶劣,但确实易于藏匿…可是,追兵…”
她猛地转身,看向玄夜密使:“可能确定陛下西行的大致路线?”
密使低头:“无法完全确定,雪崩掩盖了大量痕迹。但根据邢风将军提供的最后分别地点和西向的地形判断,陛下很可能进入了‘葬雪谷’一带。”
葬雪谷!光是听名字就知道绝非善地!
沈清辞的心揪紧了。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在绝境中挣扎!
“传令给北境沿线我们所能联系到的所有暗桩和边军斥候,重点向西,向葬雪谷方向渗透,搜寻陛下踪迹!但切记,不可暴露意图,一切以隐蔽为主!若有发现,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陛下安全,并立刻回报!”
“是!”
密使离去后,沈清辞独自站在地图前,久久凝视着那片代表着死亡与未知的西部区域。
景琰,你一定要活着…等你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守住这里,等你和翊儿…父子平安…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然而,祸不单行。第二天清晨,一封来自北境军镇的正式八百里加急军报,被送到了沈清辞的案头。军报证实了北狄前锋部队已开始频繁骚扰边境数个重要关隘,规模远超以往的小股袭扰!边境,已然告急!
朝堂之上,尽管沈清辞极力稳定,但军报的内容依旧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要求立刻调派援军、明确主帅的呼声越来越高。
而与此同时,关于镇西大都督郭啸天率五万精锐已出玉门关、不日即将抵达京畿地区的消息,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悄然在部分官员中流传开来。
这位手握重兵、远离朝堂多年的老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突然率军前来,他的到来,究竟是稳固江山的定海神针,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清辞端坐在珠帘之后,听着下面大臣们或激昂、或忧虑、或试探的奏报,面色平静无波,唯有宽大袖袍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云诡。
就在朝会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一名内侍匆匆上殿,高声禀报: “启禀娘娘,镇西大都督、忠勇侯郭啸天,已率亲卫抵京,现于宫门外递牌请见!”
他来得太快了!远远超出了正常的行军速度!
满朝文武,哗然一片。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珠帘之后那个单薄而坚定的身影上。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珠帘,望向了宫门的方向。
郭啸天,他此刻前来,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