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一夜惊魂后,翌日反而异样平静。没有预想中的质问或报复,仿佛昨夜净房窗外那场狼狈的交锋只是一场幻梦。只有沈清辞和云苓知道,那盆泼出去的黑水和送出的药包,是她们绝地反击的证明。
这种平静并未让沈清辞安心,反而如同绷紧的弓弦,预示着更剧烈的震荡可能就在下一刻发生。她强迫自己镇定,照常起居,暗中却时刻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李嬷嬷和周明振都未再出现,连吴添禄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来过一次,并未提及任何异常。永寿宫外守卫依旧,宫内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祥和。
就在沈清辞几乎要以为对方暂时偃旗息鼓时,第三日黄昏,吴添禄再次到来,这一次,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庄重的神色。
“给小主道喜了。”吴添禄行礼后,声音比平日更显恭谨,“陛下口谕,今夜召沈答应养心殿侍寝。请小主早做准备。”
侍寝?!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猝然炸响在沈清辞耳边,让她瞬间懵住了。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发生的危机,却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陛下……在这个时候召她侍寝?
是真正的临幸?还是……另有深意?
巨大的震惊、茫然、无措,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羞窘和慌乱,瞬间淹没了她。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心跳骤然失序。
“……臣妾……接旨。”她垂下头,声音微不可闻,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奴才已命人备好香汤浴桶及一应物件,稍后便送至永寿宫。会有专门的嬷嬷来教导小主规矩。请小主务必谨慎准备,莫要失了仪态。”吴添禄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目光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深意。
他交代完毕,便躬身退下,留下沈清辞一人呆立原地,心潮翻涌,久久无法平复。
侍寝……这意味着她与陛下之间的关系将发生实质性的改变。从此,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因功受封、被暂时庇护的“答应”,而是真正意义上、名实俱归的皇帝嫔妃。
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此举,究竟是何用意?是对她前番冒险传递消息的某种……奖励或安抚?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她更紧密地纳入羽翼之下,给予她更“名正言顺”的保护?亦或是……这本身就是应对“影主”势力计划的一部分,用以迷惑或震慑对方?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翻滚。但无论如何,圣意已下,无可更改,更不容拒绝。
很快,内务府的太监宫女们便抬着浴桶、香膏、新衣等物鱼贯而入。随后,两位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老嬷嬷也到了,开始一板一眼地教导她侍寝的礼仪规矩、注意事项,每一个步骤,每一句言辞,都要求精准无误。
沈清辞如同提线木偶般,任由她们摆布。沐浴、熏香、更衣、梳妆……整个过程繁琐而漫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
她看着镜中被精心装扮后的自己:眉如远黛,唇染朱丹,云鬓高耸,珠翠生辉。一身茜素红绉纱寝衣,衬得肌肤胜雪,身段窈窕。镜中的女子美得陌生,美得令人心惊,却也美得像一个被华丽包裹、即将献祭的贡品。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夜深人静时,一乘四人抬的暖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永寿宫门口。沈清辞披上斗篷,在嬷嬷的搀扶下,低头坐进轿中。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轿子起行,平稳地穿梭在寂静的宫道上。轱辘压过青石板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沈清辞紧紧攥着衣袖,手心全是冷汗。她能感觉到轿子行走的方向,确实是通往皇帝的寝宫——养心殿后殿。
心,跳得更快了。
终于,轿子停下。帘外传来太监低沉的通报声。轿帘被掀开,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扶着嬷嬷的手,低着头,一步步踏上养心殿后殿的台阶。
殿内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引路的太监和嬷嬷将她送至内殿门口,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沈清辞独自一人站在那扇雕刻着繁复龙纹的殿门前,心跳如擂鼓。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内殿比想象中更为宽敞,陈设却相对简洁,并无过多奢华装饰。皇帝并未如她想象中那般端坐等候,而是背对着她,站在一扇敞开的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只穿着一身玄色暗纹的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后,身姿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听到开门声,他并未立刻回头。
沈清辞按捺住狂跳的心,依着嬷嬷教导的规矩,缓缓跪下行礼:“臣妾沈氏,恭请陛下圣安。”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帝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面容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线条愈发分明,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她身上,目光复杂,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温和?
“平身。”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夜色的微哑。
“谢陛下。”沈清辞站起身,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她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让她浑身不自在。
“抬起头来。”皇帝道。
沈清辞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却依旧低垂,落在皇帝衣袍下摆的龙纹上。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响。
这种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让人心慌。
终于,皇帝再次开口,却并非她预想中的任何话语,而是:“吓到了?”
沈清辞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恰好撞入皇帝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轻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关切?
她连忙又低下头:“臣妾……不敢。”
“是不敢,还是没有?”皇帝踱步走近她,声音很近,带着压迫感,“昨夜永寿宫净房外,动静不小。”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一缩!陛下果然知道了!那他是否也知道那包药粉和线索……
“臣妾……臣妾鲁莽……”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手心冰凉。
皇帝却并未深究此事,反而话锋一转:“你那香囊,很有意思。”
沈清辞心中又是一紧。
“朕已让人查过丽景轩刘选侍的旧档。”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沈清辞耳边,“她所用安神香的药渣残留,与你提供的药粉,以及周明振近日开出的方子,成分确有相似之处,都含有一种极微量的、太医院正册未曾记载的异域紫蕈粉末。”
他查了!而且果然查出了关联!
沈清辞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期待。
皇帝看着她,继续道:“刘选侍暴毙前,曾有宫人听见其殿内夜半传出异响及……类似地底那怪物的嘶鸣声,但当时被以‘癔症’掩盖了过去。”
事实俱在!周明振用那种诡异的药物害死了刘选侍!甚至可能也制造出了类似地底的怪物!
“陛下!”沈清辞激动得声音发颤,“那周明振他……”
“朕知道。”皇帝打断她,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但眼下,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为何?”沈清辞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连忙请罪,“臣妾失仪……”
皇帝并未怪罪,只是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奏折似的文书,又放下,语气沉凝:“牵一发而动全身。周明振不过是一枚棋子,甚至可能也只是一具被操控的皮囊。动了它,只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毒蛇缩回洞中。”
他看向沈清辞,目光深沉:“朕需要的是连根拔起,是永绝后患。而你……”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许:“你做得很好,比朕预想的更大胆,也更敏锐。但接下来的路,会更危险。”
沈清辞的心因他前半句话而震动,又因后半句而提起。
“臣妾不怕。”她迎上皇帝的目光,眼神坚定,“只要能助陛下铲除奸邪,臣妾万死不辞!”
皇帝凝视着她,良久,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朕召你来,并非真要你侍寝。”
沈清辞脸颊一热,心下却莫名一松。
“但戏,要做足。”皇帝走回窗边,负手而立,“从今日起,你便是真正‘宠眷正浓’的沈答应。这能暂时护住你,也能让某些人……自乱阵脚。”
原来如此。陛下是要以此为由头,将她真正推到明处,作为诱饵,也作为保护色。
“臣妾明白。”沈清辞低声道。
“明白就好。”皇帝转过身,“今夜你便宿在外间暖阁。明日一早,自会有人送你回去。”
“是。”沈清辞行礼。心中百感交集,有失落,有释然,有明悟,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这一夜,沈清辞宿在养心殿暖阁,自是无人敢扰。她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听着外间隐约传来的更漏声,久久无法入眠。陛下的话语、眼神、以及那份隐忍的布局,反复在她脑中回响。
天刚蒙蒙亮,便有宫女悄声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依旧是一身符合位份的常服,但用料和做工显然比昨日更加精致。随后,她再次坐上暖轿,被悄无声息地送回了永寿宫。
永寿宫门口,守卫依旧。但宫人们看她的眼神,却已然不同。多了敬畏,多了谄媚,也多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探究。
“宠眷正浓”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已传遍了后宫。
沈清辞刚回到东暖阁坐下,还未喘口气,含翠便进来禀报,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小主,淑太妃娘娘宫里的李嬷嬷来了,说是……奉太妃之命,来给小主送些补身子的药材。”
李嬷嬷?她又来了?
沈清辞眸光一凝。这次,是来试探?还是来……示好?
风雨欲来的宫廷,因皇帝昨夜突如其来的“临幸”,掀起了新的、更微妙的波澜。
而沈清辞知道,她已彻底被推到了这漩涡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