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露露把最后一筷子拌面扒进嘴里时,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 “咯吱咯吱” 的踩雪声,紧接着是邢秀妍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露露妹子在家不?”
宁露露赶紧放下碗筷,大碗在桌上磕出轻响,起身掀开门帘,一股寒气裹着雪粒子趁机钻进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邢秀妍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棉袄,红扑扑的脸蛋上还沾着几片雪花,“秀妍姐快进来,这天儿可真够冷的。” 宁露露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可不是咋地。” 邢秀妍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进来,军大衣上沾着的雪花一进门就化成了水痕,“凌晨就开始飘,现在地上怕有半尺厚了。”
邢秀妍跺了跺脚上的棉鞋,积雪簌簌落在泥地上,很快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四处打量了一下,压低声音开口:“成团长走了?”
“嗯,天不亮就走了。” 宁露露往铁炉子里添了块煤,蓝火苗子舔着锅底,映得她脸颊暖融融的。
“秀妍姐,吃早饭了没?”
“斯年今早给我做的拌面,还有点酱,我给你做一碗去。”
邢秀妍连忙拉住宁露露的手臂:“俺吃了过来的,别忙乎了。”
话音刚落,又有两道身影挤进门来。
蔺袁芳抱着个军绿色的布包,沈娇娇挎着个蓝碎花布包,牵着豆豆走了进来,几人头上都带着狗皮帽子,眉毛上还凝着白霜。
“露露这屋子可真暖和。” 蔺袁芳把布包往炕桌上一放,解开绳子露出里面的奶粉,“这几日你受委屈了吧,这是成团长托青云从县城捎的,你快冲着喝。”
“没有。” 宁露露接过奶粉放在一旁,淡笑着摇了摇头。
“露露姨姨。”豆豆被沈娇娇脱下身上的厚衣服,乖巧的朝着宁露露问好。
“哎呦,我们豆豆也来了。”宁露露轻轻捏了捏豆豆冻的发红的脸蛋。
“看给咱们豆豆冻的,快到炕上去暖和暖和。”
等宁露露给豆豆盖好小被子,沈娇娇把毛线往她怀里塞,“这毛线前几天就想给你送来了,但是...”
“算了,不说那些,人没事就行。”
沈娇娇拍了拍宁露露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们几个的爱人都是成斯年的手下,这几天的事情也都听说了,得知宁露露洗清嫌疑,解除封禁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宁露露刚要答话,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赵玉兰拎着个铝饭盒进来,帽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哎呦,还真是巧了,你们几个都在啊?”
“玉兰嫂子。”几个人微微颔首打着招呼。
“露露妹子,我蒸了点鸡蛋糕,带给你尝尝。” 她把饭盒往桌上一放,往宁露露跟前推了推:“快趁热吃。”
宁露露给几人都倒了杯热水,看着水汽在杯口氤氲开来,“玉兰嫂子这时候过来,是有啥事儿?”
赵玉兰捧着搪瓷缸子,双手来回摩挲着,像是在汲取热量,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晚上食堂要做忆苦饭,你们听说了没?”
“忆苦饭?” 宁露露愣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微微晃动,“是那种… 掺着野菜和麸皮的糊糊?”
邢秀妍呷了口热水,哈出一团白气,“昨天俺去食堂打饭,听见他们念叨,说是要什么‘忆苦思甜’,让咱们不能忘记以前的苦日子。”
赵玉兰沉默了。
她想起还没随军那会儿,在老家闹饥荒的年月里,地里的野菜挖光了,就连树皮都被剥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能喝上一碗掺着麸皮的糊糊,就算是顶好的伙食了。
“我家那口子说,这是上面的意思。” 赵玉兰放下茶杯,杯底在炕桌上磕出轻响,“说是让咱们忆苦思甜,不能忘了本。”
“说也是那个理,现在日子好过了,不说顿顿,偶尔也能吃上白面馒头,是该让孩子们也知道知道,以前的日子有多难。”
沈娇娇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侧头看了看坐炕上小口喝着奶粉的豆豆,眉头微微蹙起,孩子过完年也才三岁,平时被她惯坏了,今晚的忆苦饭,能咽得下去吗?
傍晚时分,雪停了。
天边露出一抹惨淡的橘红色,像一块被揉皱的绸缎。
家属院里渐渐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锁了门,大人牵着孩子,三三两两地往食堂走去。
食堂里已经挤满了人。
昏黄的灯泡悬在房梁上,在人群头顶投下晃动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煤烟和野菜的怪味,呛得人直咳嗽。
宁露露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左右是邢秀妍和沈娇娇两家人。
小念军被裹的像个小企鹅,小脑袋在邢秀妍怀里蹭来蹭去。
“念军乖。” 邢秀妍拍着念军的背,轻声安抚着。
不一会儿,炊事员们端着大盆走了进来。
盆里是黑乎乎的糊糊,上面飘着几片枯黄的菜叶,看着就让人没胃口。
“都排好队,领忆苦饭了!” 炊事班长扯着嗓子喊,声音在嘈杂的食堂里显得有些单薄。
人们陆陆续续地站起来,排起了长队。
宁露露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她看见前面的人领了饭,大多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地抿着,脸上满是难掩的苦涩。
轮到宁露露时,炊事员给她舀了满满一碗。
她刚接过碗,一股刺鼻的腥味就钻进了鼻子,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恶心,端着碗回到座位上。
“快吃吧,露露妹子。” 邢秀妍已经开始吃了,她皱着眉头,嘴巴用力地嚼着,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这玩意儿是难吃,可想想以前,能有这个就不错了。”
沈娇娇点点头,舀了一勺糊糊,吹了吹,递到豆豆嘴边。“豆豆,张嘴,吃点东西。”
豆豆闻了闻,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嘴撅得老高:“妈妈,不好闻,我不想吃。”
“乖,吃一口就好。” 沈娇娇耐着性子哄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酸酸的。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哭闹声。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把碗推到地上,放声大哭:“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馒头!我要吃肉!”
他的母亲赶紧把他搂在怀里,又是哄又是劝:“小宝乖,听话,这是忆苦饭,得吃。以前啊,你爷爷奶奶连这个都吃不上呢。”
“我不管!我就是要吃肉!” 小男孩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有人叹气,有人摇头。
邢秀妍凑到宁露露耳边,压低声音说:“你看这孩子,惯坏了,哪像咱们那时候,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宁露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舀了一勺糊糊,尝了一口,粗糙的麸皮在嘴里摩擦着,剌得嗓子生疼,一股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直冲天灵盖。
她强忍着没吐出来,慢慢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