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里静了一瞬,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和窗外永恒剑网低沉的嗡鸣。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余味,混合着一种更深的、名为“宿命”的气息。
上官水流靠在轮椅上,墨绿色的长发在昏黄灯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他端起桌上的粗瓷杯子,抿了一口温水,喉结轻轻滚动,仿佛在吞咽一个世纪的沉重。
“世界树,种在我中城北部的宅院里。”他的声音不高,像在叙述一件久远的往事,却又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清晰,“它长啊长,根须像无数沉默的墨绿色巨龙,在黑暗的地底无声地穿行、蔓延。”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轻轻叩击,仿佛在模拟根须触碰大地的韵律。
“起初,只是感知到宅院周围。邻居家水井里的清冽,墙角潮湿的苔藓,甚至地窖里老鼠窸窣的跑动……都清晰得如同在眼前。”
“后来,根须越扎越深,越伸越远。中城纵横交错的下水道,古老地基的石缝,繁华街道下空洞的防空洞……都成了它延伸的脉络。我的意识随着它,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看’着这座黄金之城地下的隐秘。”
他叩击扶手的动作停住了,指尖微微蜷起。
“直到……它触碰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外城。”
“也是在那时,我发觉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上官水流的声音沉凝下来,墨绿的瞳孔深处,那流转的叶脉光影仿佛凝滞了,“水源。”
“天岚的地下水系,很怪。”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那种怪异的感知,“所有的水流,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着,从同一个方向,同一个源头,汩汩而来……”
他的目光投向营房外那片灰蓝的天幕,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土层和遥远的距离。
“那个方向……是外城南区。”
“我想起了虫里。”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
营房里落针可闻。
烈火云依和南荣宗象都屏住了呼吸,连斗嘴的力气都忘了。
虫里,那个被皇室列为禁地、吸血鬼帕梨娜的藏身之地,竟然是……天岚的水源?!
“随着世界树的根须不断向那个方向延伸、探查,我愈发确定了。”上官水流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水脉的源头,那庞大而精密的网络核心,就深藏在虫里的地底深处!而且……”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那水源,并不丰沃。
如同一条绷紧的弦,维系着整个天岚地下水的平衡,脆弱得惊人!但我不能再任由世界树发展了……”
说到这,上官水流沉默了。
“为什么不往下发展了?!”烈火云依急不可耐地追问,火红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身体前倾,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膝盖上。她性子直,最受不了这种话到关键处留半句的憋闷。
南荣宗象墨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世家子弟的敏锐让他瞬间联想到了什么。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银剑的剑穗,声音低沉地接道:“我听家父提起过,大约十五六年前,天岚曾有过一次旱灾。外城许多水井干涸,中城用水也一度紧张,后来……似乎不了了之了。”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上官水流,“想必……”
“是的。”上官水流微微颔首,肯定了南荣的推测。
他墨绿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如果我的推断不错,虫里就是天岚唯一的、真正的命脉水源。它并非取之不竭,甚至可以说是……岌岌可危。
任由世界树的根系本能地、贪婪地朝着水源核心生长、汲取,后果不堪设想。地脉失衡,水源枯竭……将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压抑那想象中末日般的场景。再睁开时,眼底却燃起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执拗的火苗。
“但是……”
“但是什么?”烈火和南荣异口同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世界树的力量,我的力量……不可估量。”上官水流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线,带着一种钢铁一般的信念,与他平日里的淡漠判若两人。
“它的根系若能伸展到足够丰沛的水源之地,其反馈回来的磅礴生机与力量……必然能撼动这笼罩天岚数百年的铁甲困局!甚至……甚至能撕开这天穹剑网,让人类毫无顾虑看见真正的天空,前往剑网之外的旷野!”
他喘息了一下,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这番话说得并不轻松。他重新靠回椅背,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加凝重。
“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两条路可走。”
“其一,解开虫里之谜,弄清水源的根本,或许能找到维系它、甚至扩大它的方法。但这凶险莫测,现如今的虫里比一百多年前还要戒备森严。”
“其二,”他墨绿的瞳孔扫过面前两人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脸庞,“前往剑网之外!在荒漠深处,在铁甲军团盘踞的死地之下,寻找可能存在的……新的水源!然后,引导世界树的根系,有目标地、安全地向着那新的生命之泉蔓延!”
上官水流再次端起水杯,这次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像是在平息内心的激荡。他放下杯子,目光平静地落在烈火云依和南荣宗象身上。
“我之所以跟你二人讲这些事,”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却带着千钧的分量,“一者,观你二人本性纯善,心中自有沟壑,非为私利不择手段之辈。”
“二者,你二人天赋卓绝,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砺,已达‘域’之境界,多经历实战,即便面对铁甲军团亦所向披靡。”
“三者……”他微微停顿,嘴角牵起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你二人,目标都是加入了‘守望者’。”
南荣宗象心头剧震!瞳孔猛地一缩!知道自己选择守望者的人寥寥几人!
上官水流足不出户,竟已了如指掌!
这是世界树的力量?
根须所至,莫非王土……
他握着剑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你?加入守望者?!”烈火云依的反应则直接得多,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扭头瞪着南荣宗象,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放着金光闪闪的皇家卫不去,跑去剑网外面送死?!鬼信!上官先生,你是不是得着假情报了?”她声音又高又尖,带着浓浓的质疑和不屑。
南荣宗象被她那声“纨绔”和“送死”刺得脸一沉,方才那点震动瞬间被怒火取代。他霍然转头,墨蓝长发无风自动,眼神冰冷地回视烈火:“我去哪,貌似跟你烈火云依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粗鄙无知,管好你自己的泼妇之口!”
“你说谁是泼妇?!”烈火“腾”地站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周身火红的剑意隐隐升腾,营房里的温度仿佛都升高了几分。
“够了。”
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千钧之重的冰棱,瞬间冻结了即将爆发的火星。
上官水流抬起了手。那只手苍白,修长,看起来毫无力量。他只是轻轻地在轮椅扶手上虚虚一按。
没有剑气纵横,没有威压如山。
但烈火云依周身升腾的灼热剑意,如同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嗤”的一声,瞬间偃旗息鼓。
她按在刀柄上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身体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凳子上,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和惊悸。
南荣宗象也感觉一股奇异的、带着浓重草木清冽气息的凉意拂过心头,那翻腾的怒火竟被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只留下一种空落落的无力感。他别过脸,冷哼一声,却也不再言语。
上官水流收回手,墨绿的眸子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无形的压制只是错觉。
“休息。”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明天,训练继续。”
他不再看两人,自顾自地摇动轮椅,缓缓转向营房内侧那张简陋的木床。灯光将他清瘦的背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棵扎根于阴影的、沉默的古树。
营房里只剩下沉重的寂静。
窗外,灰蓝的天幕下,淡金色的剑网符文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发出永恒不变的嗡鸣,如同禁锢世界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