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重重宫阙的窗棂,在鎏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太和殿内,鸦雀无声,唯有檀香在巨大的铜炉中静静焚烧,氤氲出庄重而略显沉闷的气息。数百名新科进士,身着统一的青色进士服,按会试名次鱼贯而入,屏息凝神,垂首立于御道两侧。历经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层层筛选,他们终于站到了这天下士子梦寐以求的最终殿堂——金銮殿,迎接决定最终排名的殿试。
林弈位列其中,位置靠前。他微微抬眼,目光快速扫过这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宏伟殿宇。蟠龙金柱直抵穹顶,藻井彩绘绚丽夺目,御座高踞于丹陛之上,威严肃穆。与之前任何一场考试都不同,这里没有号舍的逼仄,没有考官的呼喝,只有一种无形的、足以将人灵魂都压弯的沉重压力。空气中弥漫着皇权的威严,每一次呼吸都需小心翼翼。
他能感觉到身边同年们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和粗重呼吸,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内沉稳而有力的搏动。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整着内息,将一路行来的风尘与波澜尽数压下,只留下最纯粹的专注。他知道,今日之试,非同小可,将直面天颜,应答天子垂询。
片刻的等待,仿佛无比漫长。终于,一阵细微的环佩叮当与脚步声由远及近,司礼监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划破寂静:
“皇上驾到——!”
刹那间,殿内所有进士,连同侍立的官员、太监,齐刷刷地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声浪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林弈依礼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众卿平身。”一个略显疲惫,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丹陛上传来,平和而不失力度。
“谢陛下!”
众人再拜,而后起身,依旧垂首侍立,无人敢直视天颜。林弈亦不例外,眼观鼻,鼻观心,但余光却能瞥见那明黄色的身影端坐于龙椅之上,虽看不清具体容貌,却能感受到一道审视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每一位未来的“天子门生”。
没有过多的仪式与赘言,负责殿试的礼部官员上前,宣读流程。随后,一名身着绯袍的大太监,双手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步履沉稳地走到御前,躬身展开。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殿试只考策论一道,题目直接关乎皇帝当下最关切、最棘手的时政难题。题目为何,将决定他们如何展现胸中所学,如何把握圣心。
那大太监清了清嗓子,用清晰而洪亮的声音,将绢帛上的御笔朱书,一字一句地宣读出来:
“朕绍承大统,夙夜兢兢,唯恐上负祖宗,下愧黎庶。然近年来,北地数省,旱魃肆虐,蝗灾继起,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流民扶老携幼,颠沛于道,鬻儿卖女者不绝,饿殍时有见闻。国库本非充盈,连年赈济,更形拮据,寅吃卯粮,犹恐不足。此诚国家之心腹大患,社稷之动摇隐忧。兹策问尔等新科进士:北地连年旱蝗,流民日增,国库空虚,何以解之? 尔等饱读诗书,当明体达用,其各抒所见,务求切实可行,勿尚空言,朕将亲览焉。”
题目宣毕,整个太和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当这沉甸甸的二十余字——“北地连年旱蝗,流民日增,国库空虚,何以解之?”——清晰地传入耳中时,几乎所有进士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果然是这个!皇帝最为忧心、朝廷上下争论不休、却始终找不到完美解决方案的痼疾!
这道策问题,如同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每个人不同的内心。有人面露难色,眼神闪烁,显然觉得此题过于宏大艰难,无处下手;有人则强作镇定,眉头紧锁,拼命在脑中搜索典籍中的相关记载和圣贤言论;亦有少数人,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似乎觉得这正是自己一展才华、直达天庭的机会。
林弈垂着眼睑,面上波澜不惊,仿佛早有所料。但内心深处,却有一股复杂的情绪在涌动。是了,就是它。从县试时周学政的随口提及,到府试、会试中或明或暗的涉及,这个困扰着大炎王朝北疆、牵动着无数黎民生死、消耗着帝国元气的巨大阴影,终于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要求他给出答案。
这不仅仅是考验文采辞藻,更是考验对国计民生的洞察,对历史兴衰的借鉴,以及对未来道路的抉择。皇帝要的不是泛泛而谈的“仁政”、“节用”,而是具体到每一步该如何走的“方略”。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脑海中,纷繁的思绪开始如同溪流汇入江河,快速而有序地奔涌。北地的地理气候特征,历代应对旱蝗的得失记载,流民形成的根源与安置的关键,国库收支的结构与开源节流的可能……还有他一路走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民间疾苦,那些在地方官吏奏报中可能被简化、被忽略的真实细节。
更重要的是,他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所赋予的、超越这个时代的宏观视角与系统思维。如何将那些先进的理念,不着痕迹地融入符合当下时代背景的可行策略之中?
他没有急于动笔,而是依旧保持着垂首的姿态,默默地在心中构建着文章的骨架,推敲着每一个环节的可行性与说服力。殿试时间充裕,他需要一篇结构严谨、论证充分、既能展现胸襟格局,又能落到实处、打动圣心的策论。
丹陛之上,皇帝的目光似乎在那群青衫学子中缓缓移动。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思。北地的灾情奏报如同雪片般飞来,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国库的账目他心知肚明,寅吃卯粮已非一日。朝堂之上,守旧与革新两派争论不休,却总是陷入互相攻讦,拿不出一个让他眼前一亮的万全之策。
他将希望寄托于这些新科进士。这些年轻人,尚未被官场的沉疴痼疾所侵染,或许能带来一些新的思路,一些打破僵局的锐气。尤其是……那个在会试中写下那篇令人拍案叫绝的《漕运利弊论》,被周文渊极力推崇,甚至引得几位阁老都为之侧目的清河寒门学子——林弈。
他的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落在了那个站在前列、身姿挺拔、神情异常沉静的年轻人身上。
只见那林弈,在长时间的静默思考后,终于缓缓抬手,研墨,铺纸。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的紧张与忙乱。然后,他提起那支御赐的贡笔,蘸饱了浓墨,悬腕于宣纸之上。
片刻凝滞,似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下一刻,笔尖落下,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应陛下北地旱蝗流民国库空虚问对疏》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少许。他知道,这场关乎国运、也关乎殿下这些年轻人命运的考较,正式开始了。而那个名叫林弈的学子,将给出怎样的答案?
殿内依旧寂静,只有笔墨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细微却清晰,如同春蚕食叶,预示着某种变革的可能,正在这帝国的心脏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