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回到书香雅苑时，夜色已深，小区里只剩下零星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乔卫东停好车，没有像往常一样取出轮椅，而是直接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乔英子从车里抱了出来，稳稳地抱在怀里。
“爸”乔英子轻声唤了一句，有些不习惯。
“别动，爸抱你上去，省事，能快点休息。”乔卫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抱着女儿的步伐稳健而快速。他想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地减少女儿的不便和折腾。
方一凡沉默地跟在一旁，手里提着乔英子的背包和药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被紧紧抱着的、显得格外脆弱的女孩。
上楼，开门。
宋倩早已提前跑回来打开了屋里的灯，暖色的灯光驱散了些许冬夜的寒意。
乔卫东径直将乔英子抱进她的卧室，轻轻放在柔软的床上，拉过被子，仔细地帮她盖好，掖紧被角。
做完这一切，乔卫东才直起身，看向一直默默跟在身后方一凡，“凡凡，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时间不早了，快回家吧，不然你爸妈该着急了。”
方一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地答应，或者找借口多留一会儿。
他的目光越过乔卫东，牢牢锁在床上的乔英子身上，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他像是没有听到乔卫东的话，只是看着乔英子，声音有些沙哑，“英子，我们聊聊吧。就现在。”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乔卫东和宋倩都愣了一下，对视一眼，有些意外，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乔英子躺在床上，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抬起眼，对上方一凡那双泛着红血丝，执拗的看着她的眼睛。
她看到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波涛。沉默了几秒钟，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乔卫东和宋倩见状，不再多言。
宋倩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方一凡的手臂，低声道：“好好说，别让她太累。” 然后便拉着乔卫东，无声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将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客厅的细微声响。
方一凡在乔英子的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红着眼眶，仔细地帮她把被子掖。然后，他抬起手，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头顶
乔英子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方一凡，不再是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他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眶通红，眼神里盛满了心疼、自责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痛楚。
“方猴儿...”她下意识地轻声唤他，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心里充满了不安和疑惑。
他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比她还难过？
“英子，我.. ”方一凡刚一开口，声音就哽咽得厉害。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再次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滚落，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被子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乔英子彻底愣住了。
她没见过方一凡哭。
一次都没有。
无论是小时候打架输了，还是考试考砸了被童文洁追着打，抑或是后来追求梦想受阻，他永远是那个咧着嘴，很快就能满血复活，继续闹腾的方一凡。
可他现在，在她面前，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一幕，那段沉睡的、黑暗的、意识模糊的日子，她虽然无法动弹，无法回应，但某些感官似乎是醒着的。
她经常能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有一个人，会不停的、絮絮叨叨地在她耳边说话，给她读故事，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一切...
偶尔，在那絮叨的间隙，她会感觉到一种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伴随着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
那悲伤的情绪，即使在她混沌的意识里，也能清晰地感知到。
她一直知道，那是他。他背着她，偷偷哭过很多次。
但她从未“见”过他哭。
此刻，亲眼看到他滚烫的眼泪，看到他因为极力压抑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那些模糊的感觉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尖锐。
明明是她自己的问题，是她不争气，是她拖累了所有人，他为什么要哭？他为什么要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伸出了那只之前还颤抖不已的手。
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平稳地，抚上了他的脸颊。指尖触碰到一片湿漉漉的冰凉。她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用指腹笨拙的轻轻的，替他擦去那不断涌出的眼泪。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意味。
方一凡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怔了一下，哭泣都短暂地停滞了。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只手，稳稳地停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颤抖。
“你”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你这不...很好吗，也不抖！”他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语气里充满了复杂的心疼和一丝苦涩的欣慰。
乔英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个全凭本能的动作，竟然完成得如此平稳。
她看着自己的手，也有些发愣。
方一凡伸出手，覆盖住她停留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将那只微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被泪水浸湿的皮肤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她的手轻轻拉下来，但依旧紧紧握在自己的双手掌心。
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住两人交握的手，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哭声再也控制不住。
“我好混蛋，”他的声音闷闷的，充满了痛苦的自责，“我竟然...竟然都没发现你的异常，我每天跟你视频，我居然都没看出来你不舒服，我还光顾着跟你嘚瑟学校里那点破事，我...”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滔天的悔恨：“你当时得多害怕啊，手抖得连杯子都拿不住...发现自己站不起来，心里该多绝望，你谁都不敢说......就自己一个人硬扛着，我还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
“对不起英子，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道歉，声音嘶哑，“都是我不好，是我太粗心了，我应该第一时间就发现的，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我明明说过不会让你一个人的，我没做到......我让你承受了这么多，对不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每一句自责，都重重敲在乔英子的心上。
她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听着他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过错”，心里那片冰封的绝望和自弃，终于被这滚烫的眼泪和沉重的自责彻底击碎了。
明明不是他的错啊...
明明是她自己不够坚强...
明明是她先选择了隐瞒......
可他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扛起来？
乔英子再也忍不住了。
她用力的挣脱开他握着的手，在他惊愕的目光中，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然后紧紧的抱住了那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大男孩。
她的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气喘，但这个拥抱却用尽了她此刻全部的力量。
方一凡彻底僵住了，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忘记了哭泣。他完全没想到乔英子会突然抱住他。
“不是...不是你的错，”乔英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哭腔，“方猴儿，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害怕...是我没用的。”
她终于把这些天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话说了出来，伴随着汹涌而出的眼泪：“我发现手抖，我怕极了，我怕我又要变回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我怕你们失望，我怕拖累你们...尤其是你。”
她抱得更紧了些，“你那么好，你在舞台上那么亮，你应该有最好的未来，我不能...我不能成为你的绊脚石，我不想你因为我被捆在这里...”
“所以你就想推开我？”方一凡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她，手臂缓缓收紧，“你个傻子...乔英子...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没有你，我要那些最好的未来给谁看？”他在她耳边低语，热气喷洒在她耳廓，“舞台再亮，没有你在台下看着我，有什么意思？”
“可是...”
“没有可是！”方一凡打断她，“乔英子，你听好了。我方一凡这辈子，就认定你了。好的坏的，你的所有，我照单全收。你站不起来，我当你的腿。你手抖，我当你的手。你觉得拖累我？我告诉你，我心甘情愿！我乐意！你要是再敢说什么推开我的话，我就...我就...”
他“我就”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有威慑力的威胁，最后只能恶狠狠地说：“我就天天在你面前哭！哭给你看！就像刚才那样！”
这句孩子气的话，让她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眼泪流得更凶，却忍不住轻轻捶了一下他的后背：“你，你无赖...”
“我就无赖了！”方一凡理直气壮地说，感觉到怀里的人儿情绪似乎松动了一些，他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一点。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样：“所以，以后不准再瞎想了，听到没有？有什么事，必须第一个告诉我！不准自己扛着！天塌下来，有我跟你一起顶着！”
乔英子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不想再去想那些未卜的前路，不想再去焦虑那些可能的拖累。此时此刻，在这个充满安全感的怀抱里，她只想放任自己脆弱这一回。
“方猴儿...”
“嗯？”
“我害怕”她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我怕我真的好不了了，我怕我一直这样...”
“不怕。”方一凡斩钉截铁地说，语气里没有任何一丝犹豫，“陈主任不是说了吗？这只是暂时的。我们慢慢来，我陪着你。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一年，总有一天，你能稳稳地站起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松开她一点，双手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乔英子，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们一定可以的。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还没完成呢。你还得去南大看星星呢。我得在南京等着你呢。”
看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待，乔英子心底那点残存的恐惧和阴霾，真的被驱散了一些。她吸了吸鼻子，看着他，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嗯。”